我走來的路(26)走進兵團
一 向前向前，我們自己隊伍向夕陽
支青專列開開停停走了七天六夜，9月21日才到烏魯木齊，休整三天。兩千多支青各中隊已相繼開拔，剩下我們一、二、三中隊分派到農七師。24日清早，登上一長溜十多輛解放牌卡車，浩浩蕩蕩穿過烏魯木齊市區，駛上烏伊公路，繼續我們遠征的最後一程。
烏伊公路，由烏魯木齊直通中國西陲邊城伊寧，據稱是當時全國最好的一條公路（既使和八十年代上海郊區公路相比，也確堪稱屈指），奎屯恰在這條全長六百公里公路的中點。
坐在敞開無棚的車斗裡，只聽得呼呼風聲。革命青年又要唱歌，一開口就灌一嘴風沙，只得作罷，乖乖坐下。車隊一路風塵僕僕，駛過昌吉，穿過呼圖壁，經過瑪納斯，沿途只有風、沙、戈壁，獨山子煉油廠的斯庫達巨大油罐車，迎面而來，呼嘯而過。
中午時分，車隊到達石河子。當年的石河子，不僅是新疆最美麗的綠洲，也是全國最美麗的新城市，馬路寬直整潔，全城遍植白楊，尤其是烏伊公路穿經二十三團農場的幾公里路段，車隊在兩邊各六行粗壯高聳的白楊夾道中穿行，樹影婆娑，枝葉搖拽，發出金屬般的音響，的確令人贊歎不已。
烏伊公路農八師23團段 
烏伊公路沙灣段
( 筆者作于1964年9月)
石河子以西，景色愈見荒涼，從烏伊公路上可以一眼望到幾十公里外的天山腳下，方圓百里盡收眼底，杳無人煙，不見首尾的天山沉靜地橫臥在萬里戈壁，隱隱可見雪峰下半山坡的蒼鬱松林。公路在巨大的天山沖積扇面上起伏，天色向晚，已無其他車輛，只剩我們十幾輛卡車，一眼望去，宛如一群細小的昆蟲列隊爬行。
在這遼闊大地上，人那麼地渺小，你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大自然博大的胸懷，傾聽天地合韻的脈搏，令人心曠神怡，深深淘醉在這夕陽與晚風的協奏中。
殘陽夕照，天地一抹紅色，車隊駛過乾涸的沙灣河（安集海），這裡已是農七師所轄地界。夜幕降臨，滿天星斗，冷風刺骨。在我們車隊前面出現兩片燈火，左方繁密的一片是石油城獨山子，右方疏落的一片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奎屯了。
二 啊，奎屯
奎屯，兵團農七師師部駐地。
兵團的全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編制十個師，分布天山南北：農一師師部阿克蘇，農二師庫爾勒，工三師五家渠，農四師伊犁，農五師博樂，農六師哈密，農七師奎屯，農八師石河子，農九師額敏，農十師北屯（1966年在南疆塔里木沙漠中的圖木舒克再成立了農三師）。
在所有官方文件中，都稱兵團的前身是王震在延安大生產時統領的八路軍三五九旅（旅長王震，政委王恩茂）。1949年10月，王震率解放軍一野一兵團跨過星星峽，進軍新疆，新疆警備司令陶峙岳上將的國軍，在兵臨城下之際，接受中共特派員汪峰策反，「光榮起義」，遂被改編為王司令麾 下，隨即在12月，這批剛剛改換門庭的「解放兵」，就被繳下武器，「在黨中央毛主席一聲號令下，集體轉業，組建生產建設兵團，屯墾戍邊，開發、建設新疆。」（1989年《新疆日報》文章：「戈壁驚開新世界——記新疆建設兵團四十年」）
張仲翰 陶峙岳、王震在奎屯（1964）
在兵團內，連以上幹部全是「王司令的兵」，「起義部隊」的原長官掛名副職，有名無實，連以下，尤其是所謂「老職工」則大多是原國民黨的老兵油子。陶峙岳雖被任為司令，當然有職無權，兵團政委由新疆自治區第一書記王恩茂兼任，實際掌權者是兵團第一副政委、第一副司令、王震的愛將張仲瀚。
說到新疆，避不開所謂「疆獨」。新疆一直是沙俄虎視眈眈的肥肉，1882年左宗棠遠征軍把俄國占領軍逐出伊犁以西，向朝廷奏報：「他族逼處，故土新歸」，從此新疆正式納入中國版圖。抗戰期間，在畢業于莫斯科東方大學的中共黨員盛世才鐵腕治下，天山脚下成了延安中共對外交通的要津 (見盛世英《盛世才》北京群眾出版社)。蔣介石派宋美齡赴迪化招安盛世才，1944年盛世才離開新疆赴重慶，被壓制了百多年的各民族就揭桿而起，在新疆最富饒的伊犁、塔城、阿勒泰三地區，成立了一個自稱「東土耳其斯坦」的國家。我們來到新疆時被告知，這個民族起義事件被稱為「三區革命」，說是中共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一部份。
官史記載：
1944年9月2日在尼勒克縣爆發了哈薩克、維吾爾族人民起義，這次起義受到了蘇聯政府和軍隊的有力支持，組成兩萬餘人的民族軍，擊敗了駐疆國民黨軍，控制了伊、塔、阿三區。1945年冬成立臨時政府，嚴重削弱了國民黨反動派在新疆的統治。……這個政府自稱『東土耳其斯坦人民共和國』，宣布脫離中國。……1948年底，阿合買提江．哈斯木繼任主席，……為1949年9月新疆的和平解放做出了貢獻。(《新疆縱橫》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91)
盛世才 阿合買提江
1949年夏，中共特派員汪峰 (文革後任新疆自治區黨委書記) 在王震的一野一兵團大軍前先行到邊疆，說服國民政府新疆省主席、維吾爾貴族包爾漢和新疆警備司令陶峙岳上將放下武器，並派鄧力群到伊犁，給「三區革命」的領導人帶來了毛主席的親切問候。
9月，新疆「和平解放」，由「三區革命」眾望所歸的領袖阿合買提江和主要領導人組成的「三區政府代表團」一行興高彩烈，取道蘇聯，在塔什幹搭飛機去北京。但他們注定看不到「民族自治」的實現了，那架蘇聯政府的專機途中「失事」，無人生還。在這架倒霉的飛機東飛的同時，王震的大軍揮戈西進了，草原上的氈房怎擋得住野戰軍的迫擊砲火，倉皇疾馳的馬蹄能快得過子弟兵的機關槍彈？將軍大穫全勝，民族分裂分子聞風喪膽。在「解放」初幾年，新疆各地局面混亂，面對國軍馬步芳殘部和各民族武裝，王震顯出軍人本色，大開殺戒，兩年內將各地叛亂一一掃平，殺人如麻。六十年代我們到新疆，老戰士們說起當年王司令的威風八面，仍滿懷豪情地告訴我們，少數民族都叫王震為「王鬍子」，（「鬍子」即土匪）只要一聽說「王鬍子」來了就嚇得屁滾尿流。兵團是漢人天下，大漢族沙文主義十分強烈，民族對立極其尖銳。北京為了安撫邊疆，1962年將王震調離新疆，上京做農墾部部長。今天王震早已壽終正寢，其勢力和影饗，仍然令人側目。王震對新疆發展所起的開拓作用，不可抹殺。
幾十年來，兵團是名副其實開發、建設新疆的真正主力，開荒屯田，植樹造林，修橋築路，建廠設店，功不可沒，以至兵團在新疆被稱作第二政府，舉足輕重。在中國的政府架構建制中，新疆建設兵團是非常特殊的，它是省一級行政機構，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平級，建設兵團隸屬新疆軍區，卻不受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管轄。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絕無僅有兵團這麼一片廣闊天地是完全由幾個軍人隻手遮天，連「人民政府」這塊遮羞布都用不著。全國各地的政治異己、勞改犯人都被送來此地，交給王司令改造。王震雖一個丘八粗漢，倒也在有恃無恐之下，懂得對文人學士應加禮遇，其中就有中國文壇一顆巨星，寫出「為什麼我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的右派詩人艾青。
兵團實在是中國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奎屯鳥瞰，遠處是天山 (1965) 今日奎屯
【注】王震(1908-1993)，中共早期紅六軍團政委，「解放戰爭」時任一野一兵團司令兼政委。長期主政新疆，後任農墾部部長，文革後任國家副主席，鄧小平時代中共「八老」之一。
王恩茂(1913-2001)，王震最信任的部將，王震上調北京後，王恩茂任新疆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九十年代初，王震任國家副主席，王恩茂已在新疆「退居二線」，但仍事事插手，1992年江澤民在新疆自治區黨委會上宣布：「王恩茂同志為新疆的安定團結作出了重要貢獻，自治區凡重大問題要主動請示王老意見。」
張仲翰(1915-1980)﹐王震愛將﹐出身河北鄉紳，北大中文系畢業後到延安﹐任359旅第一團團長。「解放」後任新疆建設兵團副政委兼副司令﹐文革中被打為兵團第一號走資派﹐文革後復職任雲南軍區副司令﹐被譽為「新疆建設兵團第一人」，晚年撰長詩《憶新疆》，對新疆和兵團深懷情感，六十五歲早逝於京，葬回新疆。
陶峙岳(1891-1988)，國軍新疆警備司令。湖南人，畢業于保定軍校，同盟會員，參加武昌起義，1949年12月起義，部隊改编為解放軍第二十二兵團，任兵團司令。1955年授上將軍銜，任新疆軍區副司令兼新疆建設兵團司令。文革後入黨，任全國人大常委，全國政協副主席。
史骥(1922-1997)，山西人，1937年参加八路軍，歷任西北野戰軍團政治處主任、中共濟源縣委書記、新疆建設兵團農七師政委、新疆農墾總局黨委書記、新疆建設兵團副政委。
劉振世(1903-1967)，湖南人。北伐時投身陶峙岳旅，後任整编第二十九軍劉戡部参谋長。1948年在陝西被俘向王震投誠。1949年奉命策反陶峙岳起義。1954年任農七師師長。1967年被停職務審查，同年6月在批鬥台上暈倒喪命。
汪峰(1910-1998)，陝西人，抗戰時陝西省委統戰部長，建國後甘肅省第一書記，文革後任新疆自治區黨委書記，後調任人大副委員長。
艾青(1910-1996)。原名蔣正涵，浙江金華人，1929年留學法國，32年歸國在上海參加左聯，1941年赴延安。1957年反右運動中被開除黨籍，劃為右派分子，發配北大荒農場勞改，1959年受王震提攜赴新疆，定居石河子，文革結束後1977年全家遷回北京。
盛世才(1897-1970)遼寧人，畢業于日本明治大學和雲南講武堂，傾向共產主義。後赴莫斯科東方大學留學，1933年接任新疆省主席，與中共建立密切關係，1938年由斯大林親批加入蘇共，1941年向蘇聯提議成立突厥斯坦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加盟蘇聯，新疆多方勢力爭鬥激烈，1942年其弟盛世騏被暗殺，盛世才指蘇駐疆領事所為，遂倒向國民黨，為阻止蘇軍入疆，中蘇軍事對峙，1944年盛世才離疆赴重慶。晚年盛世才受聘為總統府國策顧問，在台北開設士林西菜館，著有回憶錄《牧邊瑣記》、《新疆十年回憶錄》等。中共官史指盛世才撲殺中共駐疆的毛澤民、陳潭秋等，近年蘇聯解密檔案證明，毛澤民等在斯大林清洗運動中被指為托派而被蘇共殺害。
阿合買提江．哈斯木(1914-1949) 維吾爾族，畢業于莫斯科東方大學，蘇共黨員，東突厥斯坦共和國臨時政府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