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长篇年代小说《永泰里 下》第八章 波谲云诡（3）

丰年跟达源反映人民公社存在的“放卫星”以及粮食浪费问题，达源据此跟局领导进言，建议机关领导不要坐在办公室里制定政策，多下去走走，亲身体验劳动人民的疾苦，听取人民群众的意见。本来，他为国分忧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但随着给党和政府提意见的人越来越多，批评意见越来越尖锐，一些情绪化的言论，甚至要求国家资本主义化的言论难免夹杂其中，中央担心自由化泛滥，于是开始收紧言论尺度，很多人因此被划为右倾机会主义者。局领导根据群众的揭发，对达源进行了政审，除了发现他有疑似诋毁“三面红旗”的言论外，并无其他证据指向他有反党、反革命、反社会主义的行为，因此，局里在他挡案里留下“有严重思想问题，需要进一步考验”的案底，安排他下乡劳动，改造思想，接受劳动人民再教育，在他劳动期间，处长的职位由汪大海暂时代理。

达源回家收拾衣物用具，准备次日一早去邻近的胶县参加秋收劳动，萧艳婷跟橱嫚包了平时吃不着的肉馅儿饺子给他送行，饭后，萧艳婷带着莲儿去大滑沟玩儿去了，留出空间来让达源跟橱嫚话别。

达源见橱嫚一脸愁云惨雾，安慰她道：“嫚，你别担心，局里一下子安排了二十几个基层干部下乡劳动，你就当我这是下去体验生活，很快就回来的，再说了，胶县这么近，蹁腿儿就回来了。”

橱嫚不放心，道：“毕竟是出门在外，还要干农活，又没有人照顾，你在城里住惯了，乡下条件艰苦，我担心你受不了。”

达源大咧咧地笑笑，道：“人有享不来的福，却没有受不了的罪。你甭担心我，倒是莲儿跟大娘全靠你一人照料，我有点放心不下……你若忙不过来，把莲儿送爷爷奶奶那儿吧，我父母也可以搭把手，反正，最多几周我就回来了。”

橱嫚道：“不用麻烦他们了，我可以应付，娘在家闲着，永泰里自打交给公家打理后，她连收租子都不用下楼了，以往她忙惯了，一下子闲下来她不自在，有点事干总强其闲出啥毛病来吧，若是实在忙不过来，婶娘也能帮一把，再说，莲儿已经这么大了，在早前，她都能帮家里做事了。”

“嫚，实在忙不过来不要硬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保住了老本儿才能说其它的。”

“你也一样，保重身体第一，别跟人家小年轻的比力气。”

达源不服气，道：“我也还年轻，不是吗？力气又不是钱，用完就没了……好，听你的，那就跟老家伙们比，听说这次咱教育系统派去劳动改造的还有个六十多岁的民主人士呢，都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改造个啥劲儿，他还能拿枪造反不成？你就算是让他敞开了活，还能有多少个年头？”

橱嫚忧心忡忡，问：“我们学校总共二十来个老师，一下子打了三个右派，连校长都没逃过去，这个比例实在让人瞠目结舌。虽然我在学校老被人批评是个“鸵鸟”，政治表现不积极，没有革命热情，就知道明哲保身，但我仗着家庭出身好，侥幸躲过这次风暴，可一想起来我还是感到害怕，达源你说，解放都快十年了，咱国家真有那么多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

达源道：“有是肯定有，蒋介石那不还在台湾，一直叫嚣要反攻大陆么？至于有多少，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放心，咱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跟着党的路线政策走，我相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在中国实现的。”

达源回房间把衣服往旅行袋里装，发觉外衣上口袋有点硬邦邦的，似乎是有东西，他摸出来一看，是个牛皮信封，里面是一沓钱，有整票零票，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工工整整写着：达源，等你回家，嫚。

达源知道，这些票子也许就是嫚多年积攒下来的所有财富了，钱不多，但这更让他心疼，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想着，目前的形势严峻，这一去还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这还在其次，他担心他的政治处境会牵连到橱嫚，让橱嫚本就命运多舛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这一夜，达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着嫚的好，也想着自己对她的一往情深，感觉命运弄人，你敬畏它，它却偏偏不好好待你，柿子捡软的捏。

天蒙蒙亮达源就起床了，他不敢跟橱嫚当面告别，他怕他的精神会撑不住，一溃千里。他将那字条放在贴身衬衣的上口袋里，让它离着他的心最近、倾听他的心愿，他也可以时刻感受到爱的召唤、家的力量。

达源把一个字条夹在那个装着票子的牛皮信封里，将信封放在饭桌上，再用一个盘子压住，趁着橱嫚还没起床，他离开了。

那个字条上只有几个字：嫚，你在，故我在，达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