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曾说:“中国人的历史只包含赤裸裸的、明确的事实,而对它们不加以任何意见和推论。”这是针对欧洲热衷推论而说的,也是在证明中国的历史还处于原始和初级阶段。对此,我们只能推说黑格尔对中国不了解,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春秋笔法”。毕竟黑格尔是个古典哲学家,还是马克思说的“头脚倒置”的。一直要到二十世纪,哲学的发展才搞清了一个最基本问题:事实不是实事。事实与实事是脱节的。这一发现,不仅几乎消解了所有的哲学课题。还彻底断绝了所谓“追寻历史真相”的可能性。
事实不是实事。这是一个颠覆我们常识的新知识。事实是对实际发生过的事物(对象)的陈述。这种陈述是用语言(概念范畴)来达成的。我们以前就知道嘴上说的苹果与长在树上的真果子,是有区别的。但我们总以为,只要我们穷尽了所有关于苹果的事实,这个概念苹果就可以无限接近于(描述了)真苹果。但是很遗憾,再完美苹果概念与古往今来有过的任何一个苹果都没有对应关系。
我们在历史中读到曹操的事实,自然以为这些,就是对应当年那个活过爽过的乱世枭雄。但陈寿的《三国志》中有一套事实,王沈的《魏书》中又有一套,鱼豢的《魏略》里还有一套。曹操死了两百年后,裴松之又拾遗补缺了一大套。三国演义里也有一堆,话本戏曲中更是五花八门。这些皆要去对应那一个历史人物对象。很显然,这里事实多得满溢出来了,来十个曹孟德都装不下。这就是维特根斯坦说的“事实大于世界”。赵飞燕的肌肉声带,早就参与其他生物循环几千次了。可在历史中她依然在唱歌跳舞。关于她的事实,依然在成长丰富,成长为武林高手惯使一柄九齿钉耙也是可能的。曹操赵飞燕,人死了后这两个名字就不再指代活人,而是形成了两个历史概念。这两个概念的内涵,不再取决于当年两个人做过说过什么。简单地说:完全不受对象的控制。历史人物对象死了,不再做事说话,却禁不住相关事实依然不断生产出来,不绝如缕。
我们读历史,究竟在读(到)什么?这确是个问题。翻开史书,总是直接说某事某人是什么样的。即使是几百年后编的,也不是说据xx记载或xx人说是什么样的。也许是根据传统,历史认为有权力就这么写。这种叙事方式,让我们错觉正在读到的或谈论的就是当年那些人和事。可惜,历史并不能谈论到实际的人和事。其实是在谈论关于那些事和人的记载。你读到的是一些概念组合。这些语言文字,是在人逝物非后,由不相干的人拼凑起来的。即使这些记载全部是事实,也并不能让你与那些活过的人、发生过的事更近一分。
如果你还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也就算了罢。揭开这一层是很残酷的。从身临其境,变隔靴搔痒。读历史没有了代入感,比读小说更沮丧。还会让人对诸如“读史明智”、“以史为镜”等至理名言产生动摇。其实,大可不必对历史要求过高,不该比什么小说新闻等更高。开卷有益,读什么都可以明智,只要你对自己的智有信心。据说读圣经可以让信徒与上帝更近,你也可以相信读历史同样可以与过去更接近。泰勒(艾伦·约翰·珀西瓦尔)说过:“历史不是事件的目录,而是对事件的看法。”如果此言当真,读史其实是在读著作者的看法。倒也算得上 “兼听则明”。
肯定很多人会质疑我:事实的定义是核实过的陈述,所以应该是真的。此真非彼真。只要陈述是用语言做的(历史是用语言写就的),就出不了语言自循环。我前面一直用事实而没用史实,就是强调普遍性。这是个哲学问题,我曾经写了一个很长的系列介绍(语言哲学)。如果你越不过这个坎,针对历史可以有个(似是而非)的捷径:史实是无法“核实”的。物理事实是可以核实的。比如原子的质量大气压力等。可以反反复复换不同人来观察测量。史实不一样。所有人都死了,事过了。环境都变了。历史既不重复也无法复制。更何况历史中最津津乐道的,是些思想、言语、阴谋、动机等,当时都无法核实真假,尽是些黑格尔抱怨的“推论”。
历史事实一旦被造出来,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了。虽然这些创作要有所依据,至少要按时间朝代分列。但却不是只发生过一次就只能有一部历史,而是有几种《唐史》就有几个唐朝。因为存在的唐朝已消失,只在史书中有。有人说这是历史虚无主义。其实我是历史唯物主义,只是主张分清事实和实事。没有人否认过去连续不断地发生过无数事活过许多人,但我否认文本历史能对应它声称所描述的那些事。
总有痴心人,寻章摘句,穷经皓首,反覆梳篦。希望能发掘出“历史真相”。这是注定徒劳的。历史并没有层次可供揭开细究。对那些同一层次的文本,臧否无非靠“信”以为“真”。你再猛刮纸皮,也不能从书页中拽出个活的程咬金,为你耍上三板斧。对已经不存在的人事,靠什么来验证记录真假?大概率只能靠逻辑。逻辑是什么?逻辑是一些人为规则,用来保证语言推理不相互冲突。逻辑的真假只在语言范围内有效。与客观世界的真假无关。而实际(曾经)出现或发生的存在,是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遵循逻辑的,天然为真百分之百为真。而有些史实,再符合真理,再逻辑完美,只要实际没发生过,即百分百为假。用字面逻辑来验证存在的可能性,是头脚倒置缘木求鱼,根本不在一个层次够不着的。用逻辑来矫正历史,除了读起来更自圆其说,于“真假”毫无补益 (但对于让读者相信真有好处)。
不管历史的写作者是努力为真,还是有意造假。历史的真假都到文本自身为止。与过去那些事是如何发生的,没有对应或对映关系。历史的写作方式隐喻有对应关系,这增加了历史的趣味性。胡适说过,《红楼梦》不是本好小说,乐趣全在考证云云。辩论(不是辨别)真假是大部分历史爱好者乐此不疲的事。这确实很好玩,像电子游戏,运行同一个程序期待通关了就拯救了世界。又像反复拉同一台老虎机,屏息盯着哪一次会掉下一堆筹码。。。
那么,不论真假,读史还有乐趣吗?有。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读史的乐趣就在这里面。虽然你无法确定历史是不是如实告诉你古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读史你确实能知道这历史的编写者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看他裁剪事件,组织语言。含糊省略,浓墨重笔。。。就知道他重视什么忽视什么;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彰显什么掩盖什么;什么手法什么目的。。。品味不同的人不同的时代所编篡的历史的差异,可以观察到社会思潮道德准则价值取向的变迁过程。看这些人的文字功力手法技艺,效果如何,能在何种程度上达到目的。这才是念历史这本经的心口所在。我也喜欢看网友们在论坛上侃历史,从他们的谈论中一样可以看出上面那些东西。以史为镜,可以照出那些尚未谋面的网友的现实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