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于六年前的西元一八)
(前文)
亡父五十年祭(1):一问三不知
亡父五十年祭(2):走为上计
亡父五十年祭(3):苦中有乐
亡父五十年祭(4):走进深渊
亡父五十年祭(5):生离死别
终曲叹:拥抱父亲
父亲遇难后的头几个月,他的身影不时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好多年后听长兄说,他也曾有过极为类似的经历。我曾梦见过父亲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回到了家中,一家人喜出望外地围着他问长问短。父亲还是像往常一样耐心,唯一不同他已失去昔日里他那轮廓分明的头颅,取而代之的则是他的五官全都转移到他那已经加长了一大截的勃子上。我们都不认为父亲有什么吓人,反而觉得他的新模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父亲自己对着镜子照了一照,不无幽默地自我解嘲道,死里复生的人好像都应该是这样的吧,难道不是么?父亲的话引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可惜还未等得及我和他重温昔日那些我们翻来覆去不知重复过多少回的旧闻趣事,我的好梦就恰到好处地断了弦。但愿长眠不愿醒!我那时的懊悔与愤慨何尝又不是直追那位终日到头都喝得酩酊大醉的盛唐诗仙?
日子自然不可能都在梦境中渡过,何况父亲入土难安之后的活罪接踵而至。好在扑面而来的血腥并不能淹没人之初中美好的那一面,我们家这一叶扁舟也就没有在惊涛骇浪中没顶倾覆。在母亲生死未卜的时候,有正是春风得意的遂清局长挺身而出力主抢救[1];在众人避之不及的日子里,有梁家兄妹和我们过往如初。我忘不了斗大的字都识不足一筐的街坊六婶塞给我们那半截菜馅不多的“简陋”棕子[2],还有校工声琪特意为我留下的那一小堆可口解馋的红薯包米。虽然时到今日我早已远离那片曾经生我养我的热血沃土,父老乡亲们雪中送炭的善举无时不刻不缠绕在我那绵延不断的遐想凝思。
恢复元气的道路艰辛又漫长,但母亲死里逃生后咬紧牙跟的康复走出了关键的第一步。她的不屈不挠激励着我们每一个人,年长的哥哥姐姐也就憋足劲地去寻找自己的突破。这是一场戴着手镣脚铐来与他人竞技的赛跑,但他们的努力最终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获得社会的认可。最让人大跌眼镜的大概就是我自己日后的“咸鱼翻身”:磕磕碰碰初中刚毕业就有幸遭遇了先帝的一命呜呼,而之后一参加文革后的第一场科举又稀里糊涂地让人捧成一个五步成诗的再世曹冲[3]。日后的日子虽然也略有起伏[4],但和父亲惨烈的一生一比就胜似闲庭信步。
渡尽劫波后的今日我也曾经试图厘清当年自己是否有过以牙还牙的恶念,狡尽脑汁之后我得出的结论就是:纵使我的生性再懦弱,心底里对杀父之仇大概也不会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但在父亲含冤而去的五十年之后,我又可以心平气和地申明,我已经彻底埋葬了个人之间的大恨深仇。何由?这里有怨怨相报何时了之类并不深奥的道理,也有当年的作恶者比比皆是因之法难治众的实际考虑。但促使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最大影响因素还是南非黑人解放运动领袖曼德拉在出狱之后说过的那一席话:当我迈过监狱的大门走向自由的时候,我便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倘若我不能把昔日的悲痛和怨恨留在身后,那我无异就是依旧仍把自己关在那漆黑的牢笼里。如果父亲在天之灵有知,我有足够的信心相信他一定会尊重和理解我这个经过一番并不轻松的深思熟虑后才做出来的抉择。
其实就算我要报仇雪恨,病魔早就已经遥遥领先地跑在我的前头。当年对父母拳打脚踢的三个凶手之二,在父亲遇难后二十年左右的时间里便一命呜呼撒手人寰。两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在自己本当是气壮山河的盛年时染上了不治的癌症,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十五十。与之相比的是我那年迈的母亲,从他们手中无边的法力侥幸地逃脱后却一直身无大碍地生活到今天,九十多岁的身骨教训起人来竟然也依旧是中气十足且有条有理。
溯根追源,这两位早逝的元凶也都是父亲担任班主任那个高中班里的学生,其中的一位还有着一个散发着故国沃土芬芳的好名字叫做万家福[5]。在高中毕业生并不多见的当年,像万氏这样农家子弟的佼佼者完全有资格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造福千家万户。是文革的横空出世彻底打乱了这些人的人生轨迹,使得他们年纪轻轻就在一个尊师千年的国度沦为一个个十恶不赦的弑师恶魔[6]。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样沉重的精神压力下或许加速了潜伏在他们体内癌症细胞的繁殖泛滥,始于西元八三又历时四年的那场朝庭对广西境内文革中暴政恶行的有限清算对他们的病情更是雪上加霜[7]。从某种意义上讲,文革这场闹剧的结局几乎就是多败俱伤,到头来只赚不赔的玩家实在是渺如辰星。就算当年那尊在紫禁城里呼风唤雨叱咤千军的不落红太阳,在他老人家一翻白眼再一蹬腿之后,他的学生和战友还不是一样也得服从革命事业的大局需要而愉快地从瀛台边上那爿风光无限的帝国权力中枢移步到燕山脚下那座蔽日遮天的秦城干休所,在那里义无反顾地搭上自己绚丽的余生去替这位伟大光荣又正确的千秋枭雄面壁受过?
在父亲辞世快三十年之后,犬女用她嘹亮无比的第一声哭啼风风光光地将我从一个懵懵懂懂的楞头青耀升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父。我把她搂抱在自己的怀里,尽情地享受着她那纤细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我那硕大的拇指。三年之后犬子又如期而至,作父亲的欢愉和重任不时把我带回到自己短暂又多事的童年。儿女双全的多年之后,我又随着自己纷飞的思绪再次来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在早已长得亭亭玉立的犬女陪伴下重游这座历史逾越千年的景观名城。南国暧暧的冬日里,我们踏着夕阳的余晖走进了人迹稀渺的叠彩山,爬到坐落在半山腰上的仙鹤洞时才发觉原来这个诺大的贯穿溶洞里竟然也只剩下我们父女俩,其情其景和当年父亲领着我第一次走进这个仙气洋溢的美景简直就是如出一辙。群山的萧寂拉近了我与父亲的距离,间或借道岩洞穿山而过的微风又让我仿佛觉得他的脉搏依旧在跳动……
源于年幼时父母的影响,我至今仍固执地格守着尘世间当应定无神鬼的朴素信仰,因此也就实在想象不出此世今生之后的来世到底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致。可每当我回眸自己早年经历中的坎坷和遗憾,我往往又忍不住想要改弦易辙回归虚玄。若果尘世间果真还会有来世,那我铁定还要同父亲一道再度漫步桂林的山山水水。父亲还是那个耐心慈爱的父亲,而我,自然也还是那个喋喋不休的“话多”……
西元二〇一八年五月初稿于英伦九岁斋
又及,撰写此文时曾得到家人和朋友们的支持和帮助,在此谨表衷心的谢意!这里有日宏兄对有关桂林山水的答疑,有德岭兄、文干兄伉俪、伯雄兄、宇斌兄、黄平兄及劳峰贤弟在通读初稿的全文后作出的点评、提供的俢改意见和分享自己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峥嵘岁月里的亲身经历。
(全文毕)
[1] 遂清是当时受保皇派拥戴的县教育局局长(那时的称谓或许是革命领导小组组长之类的劳什子)。对质疑抢救母亲的人,他曾不避忌讳地诘问道:不抢救,那她撇下的那三个孩子谁来带?
有必要说明的是,当年当局“处遗”预设的主导精神是:既要解决问题,又要稳定局势;对杀人凶手的处理原则则是:宜粗不宜细,宜宽不宜严,宜少不宜多(疑是耀邦同志的原话)。其时官场上流传着“水不能干,石头不能现”,“再杀一批人怎么得了”等各种说法。据说官方内定的“处遗”的红线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触及到主导武斗结束后大规模滥杀无辜的广西土皇帝韦国清同志,站在他的身后为其撑腰打气的先帝伍豪等一干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就更不用提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和朝廷在西元八一鼎力炮制出炉的那份有关文革等若干历史事件的決议一样,广西的文革“处遗”也不过是一锅聊胜于无的夹生饭。这就是华夏的历史,炎黄子孙的宿命。冤也好屈也罢,奴才顺民姑且得过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