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个老板 – 易娭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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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子口述 |开平撰文

上世纪6、70年代的中国文化大革命中,父亲从“牛棚”获释回家,看到我既没有上学(因为我家庭的缘故,我不能继续升学)也没有工作,为我担心,就拜托他在牛棚时的棚友、我哥哥的同学刘国辉,帮我找一份工作。刘国辉正好认识一位工厂的厂长,就写了一封推荐信介绍我去试试运气。

工厂在水陆洲,现在叫橘子洲。1949年前曾经是外侨居住区,英国和日本的领事馆、海关税务司等都曾在那里。

从我家去那里要先搭车、乘船,还要走一段路。我那年15岁,非常听爸爸的话。为了鼓励和关爱我,爸爸要我五哥陪我去。

到工厂后,我拿着推荐信一个人进去,五哥在大门外等我。那是一家区办工厂,只有几间房,但名字很大气: 长沙玩具厂。我见到厂长,她姓易,个子不高,短发剪得整整齐齐,衣服也整洁干净,精明能干的样子,  脸上挂着微笑,令人感到亲切温馨。

易厂长看了刘国辉先生的信,当场就说,你来上班吧,今天就开始。 

我马上出来告诉五哥:我被录用了。五哥很高兴,一个人回家去了。路上买了半斤肉,要回家庆祝一下。

厂长把我分配到绘画车间,就是画玩具娃娃。绘画车间连我共四个女生。另三个女生,两个还记得她们的名字:赖蕾和徐秋芳,还有一个名字忘了。这三个女生都是十几岁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个个都很漂亮哦!而且都还能背一些唐诗宋词之类的。后来才知道是她们的父亲在家教她们的。赖蕾 ,小名蕾蕾,四人中年龄最大,当年也就17、8岁,是我的师傅。

进了厂才发现,没人叫易厂长。大家都尊称她易娭毑(娭毑,汉语拼音Ai Jie)。“娭毑”是湖南话, 就是祖母。于是我也叫她易娭毑。

在蕾蕾小师傅的指导下,我开始了画娃娃训练。蕾蕾先教我调色,开始只能画比较粗的线条如衣服,练习后慢慢才能画嘴巴、眉毛和睫毛。我们四个女孩子很快成为好朋友。我的父亲母亲那时有好几顶“黑帽子”: 反动学术权威、资本家……,我因此是“黑五类” (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 )的子女,被称为“黑崽子”,过去没有人和我交朋友,走在路上还会被“革命小将”扔石头。现在有了三个好朋友,心里好高兴。

慢慢地我发现,像我一样,原来她们三人也是“黑崽子”。蕾蕾和秋芳的父亲都是“右派”。那位想不起她名字的女孩子,家里有“海外关系”,这在 当时也是一个大罪名。不仅“黑崽子”在工厂上班。“黑崽子”的父亲,像是蕾蕾和秋芬的右派父亲,也在工厂上班。这家小小的工厂里,工人几乎不是“黑五类”,就是“黑五类” 子女。

当时“黑五类”和他们的子女很难找到工作,没有工作单位敢收留“黑五类”或他们的子女。我叔叔是右派分子,就没有地方敢录用他,只能去拖板车,赚一点微薄的辛苦钱维生。我不知道还有哪一个这样的工作单位收留了这么多黑五类。我也不知道易娭毑哪来的勇气、智慧以及善良的人性,收留了我们这些人。是的,我感觉易娭毑彷佛有一对天使的翅膀,温暖地保护了我们。

易娭毑收留这些人,不仅使他们有一份收入,让他们的家庭能够维持生活。更重要的是保护了他们,使他们至少暂时避开社会上的“风雨”,躲避被批判斗争的遭遇。在这里工作,还可以享受公费医疗(就是现在的医保)。更难得的是,他们在易娭毑这里受到了尊重,有一种做人的尊严,其中有的人还成为工厂的技术骨干。 易娭毑从不对他们直呼其名,而是尊称他们为师傅。当时无人这样称呼右派分子。

如果没有易娭毑的睿智和爱心,真不知这些“黑五类”和他们的家人如何生活。在我的记忆中,易娭毑对任何人一视同仁,说话彬彬有礼、和颜悦色。从来没有看到她骂人或对人发脾气,但是每个人都尊敬她。

我们的工厂在湘江边上。夏天,江边常有漆过桐油的小木船,在太阳下晒干。一天,我们几个女孩子吃了午饭后,到小木船里睡午觉。江水轻轻地拍打着小木船,船舱里又很凉快,不知不觉睡过头。下午上班晚了,回去时恰好被易娭毑看到,她没有一句责怪, 可是我们比受到了责怪还难受,从此再也没有在上班时间上小船梦游了。

忘不了人生中第一次领到工资。当时我是合同工,月薪21元人民币。前面说过,从家里到工厂,要搭车、乘船并且走一段路。蕾蕾怕我在路上把钱丢了,用针线把放钱的口袋密密地缝起来。不仅小偷偷不到, 就是把衣服扔掉,钱也掉不出来。 回家后,妈妈用剪刀仔细地把线拆了,拿出钱。钱全部交给父母作家用。父亲在“文革”中被“打倒”,工资停发,我每月21元的薪水,帮助家里渡过艰难的岁月。

易娭毑还到我家做过家访,要我父母放心:你们的女儿在工厂很好。  父亲热情地再三挽留她留下来吃饭,她微笑着婉拒了。我们那时候也没想过要送礼给易厂长。易娭毑也从来没有收过任何东西。

当时,易娭毑是厂里的唯一的领导。她要花尽心思、想方设法让这家小小的区办工厂生存下来。那是个全民参与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她却很有商业头脑。易娭毑觉得只做玩具效益不佳,要开辟新路。她看到市场上有卖手指部份涂胶的布手套,布手套变成胶手套。手套增加了用途,也更卖钱。于是,易娭毑带领右派分子技术人员到上海的工厂取经。在她的带领下,工厂增加了新产品。收入增加后,雇用了更多的工人,效益也更好了。我们搬离了只有几间房子的小厂房,新厂房在长沙市南门口一幢四层楼房内。当时在南门口,这幢楼算得上豪楼了。

易娭毑还更上层楼:做有机玻璃的家具把手。这需要更多的技术,厂里的工人虽然大多数是“黑五类”,但他们都很聪明能干,其中还有好几个大学毕业生呢。

有机玻璃的产品成功了,工厂也更加发展了。这时区政府要加强对工厂的领导,派来一位党支部书记。他的名字忘了,我们背后都称他的外号梁点点,当面还是叫他梁书记。梁书记是来自农村的复员军人,比较粗鲁。我亲眼看到他对易娭毑说话很不礼貌,但易娭毑仍是和颜悦色地回答梁书记。易厂长为人处事的态度,常使我想起“大家闺秀”  四个字。

不过,和梁书记相处久了,发现他只是嘴巴上凶,说话态度令人害怕,其实他心地还是蛮善良的。梁书记来了之后不久,易娭毑就退休了,永远离开了她一手创办的长沙玩具厂。那时也没有什么退休欢送派对,总之,有一天,易娭毑不再来上班了。

后来我出国留学、求职、上班。在职埸多年,遇到过多位老板,甚至自己也成为别人眼中的老板。但是,没有一个老板,包括我自己,可以和易娭毑相比。

我们从来都只叫她易娭毑,至今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可是她优雅、和蔼可亲的仪态、她对“黑五类”的关爱、她的勇气、她善良的人性、她的爱心、她的商业头脑、她对我们犯错的容忍,让我知道什么才称得上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当时中国并没有“老板”这个称谓,但我现在更想称她“我的老板”,My Boss。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老板,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老板,也是我永远的易娭毑。

陌香 发表评论于
看着真感动, 没有亲自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不能理解. 我也没有经历过, 但我的父母也是黑五类子女. 易娭毑是没有被成功洗脑, 有头脑有见识, 有胆量的 凤毛麟角.
油翁 发表评论于
天倪庐的文章充滿著真情實感,易娭毑的善良令人感動。她對“黑五類”和家人保護有理有據。這種關愛和包容是值得嘉獎和效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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