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源这一去又快两年了,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就连仲轩夫妇都不知他的去向,他只是偶尔会给父母写封信,寥寥数行字,报个平安,字里行间几乎没有形容词,让人看不出他内心的波澜,只是表明了他还活着,仅此而已。
大跃进、大办人民公社之后,浮夸风在全国各地盛行,当年粮食丰产却没丰收,值此经济困难时期,苏联老大哥“趁你病、要你命”,又对中国在技术上卡脖子,此内外双重因素导致了全国范围的粮食、物资供应紧张,其后果十分严重,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出现饿死人的现象。
仲轩的两爿铺子,在公司合营十年之后已经尽归公家所有,红利也不再配发,家里一下子断了经济来源,他们的日常生活主要靠多年的积蓄,以及变卖家里值钱的物什来维持,其中不乏一些祖上留下的古董文玩。
达源的政治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仲轩家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跟躲避瘟疫一般,刻意疏远他们,这让仲轩夫妇焦虑重重,他们又思儿心切,竟积郁成疾相继病倒。因食物匮乏而引起的营养不良,更因医疗条件不良、治疗不得当,他二人竟前后脚相继病逝。达源的妹妹达洁已远嫁河南,平时不在父母身边,二老的起居照料都是橱嫚一人扛,他们的后事也是橱嫚为主操办的,达源竟没有机会与父母见上最后一面。
橱嫚与萧艳婷商量,莲儿小学马上毕业了,要不要去学区外的一家中学上学:“娘,莲儿不想跟苏浩然上同一个中学,自从那小子顶了莲儿的班长后,莲儿连去上学都有点畏惧。现在干啥都讲究个成分,苏浩然仗着有个做官的爹,又是无产阶级出身,他欺负莲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咱家又是这个样子,我只能忍了,唉,委屈了孩子。”
萧艳婷不以为然,道:“忍,那也得有个限度,你可以忍,孩子呢?莲儿还小,她何错之有?!大人的是非恩怨不该由这个年龄的孩子来承担。”
橱嫚道:“娘,道理我都明白,可是,达源的‘右派’身份对莲儿能没有影响吗?同学们当面、背后对她戳戳点点,光是冷言冷语就能剜了她的心,我在学校里也抬不起头来,连批评一下调皮捣蛋的学生都得十分小心,一个三年级的臭小子居然也敢跟我顶嘴,让我先回家把‘右派’老公教育好了再来管别人。娘,您说说,如今人心不古,做老师的得反过来敬畏学生啦。”
萧艳婷道:“你啊,就是太实诚了,从小到大总是委屈求全、逆来顺受,人家哪个不是柿子净捡软的捏?!这点娘倒是活明白了,有些人就是天生贱种,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偏偏皮痒欠揍,你好生待他吧,他反倒登鼻子上脸,调过头来糟践你;你若是腰杆挺直了,揍他两巴掌,他反倒从此畏惧你,巴结你了。这么说吧,你手里拿本佛经,成天念念叨叨的,有谁会怕你?你若是手里拿把枪,口都不用张,谁会不怕你?!”
橱嫚道:“娘,您说得在理,可我就是拉不下脸来,活这么大,我连句骂人的话都张不开口,好歹我也是个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人要脸、树要皮,打人、骂人太丢脸。”
萧艳婷联想到自己少时便漂泊异乡,半辈子被人欺压,自己孤身无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才活到了今时今日,她不禁忿然,道:“打人骂人丢脸?那要看对谁!哼,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夹着尾巴做人倒是没错,可那是还没被逼上绝路!橱嫚儿,你给我记住了娘的话,‘面子是别人给的,脸是自己丢的’,命都没了,还要个脸做什么?!”
橱嫚道:“娘,橱嫚儿记住了,可是,”
萧艳婷厉声打断她:“没有可是!命跟脸只能二选一的时候,先保命、后保脸,有了命才有脸。”
橱嫚不甚同意娘的观点,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她,正在此时,楼下有人在喊:“丁淑嫚,电报——”。
橱嫚跟萧艳婷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萧艳婷内心焦急,她既盼着这是连升有了音信,母子即将重逢,又恐怕十几年的翘首期待沦为一场空,等来的是儿子的死讯。
橱嫚急忙冲出门去,扒着楼梯往楼下大喊:“来了,来了。”
待拿到那封电报,橱嫚迫不及待地将其展开,竟赫然见到几个触目惊心的字:达源病危不日,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