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68年“四七事件”发生,到1969年10月初小刚去世,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基本上都呆在一队,上班扛麻包,下班干家务,过一种典型的农工生活,很少与外界接触。直到这次被调去支左,我才重新回到大千世界,自然生出不少“物是人非”的感慨来。其中最令我感慨的,是在六营听到田秀英的死。
田秀英随汪大愚调往迎春林业局后(352章),在工会做事。本来与世无争,孰料文革开始以后,汪大愚热衷于运动,搞出一个少数派,与多数派天天辩论。辩论来辩论去,文斗变成武斗,多数派端掉了少数派的据点。汪大愚被软禁,后寻机逃脱。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多数派把田秀英抓住,拷问她丈夫的下落,不久田就死于非命。
谢大胡子曾在总场部的宣传栏里,见到过外单位某造反派通缉汪大愚的告示,内有“其妻已畏罪自杀”字样。老谢不认识汪大愚,但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所以我后来跟他聊起此事,他马上就回忆起来了,并说应该就在“四七”之后。
2004年3月,汪大愚应我之邀写出一篇短文,记述了他在文革中的挨斗经历,收录于《速中通讯》第8期。里面谈到田秀英之死——
〖1963年,我调往迎春林业局搞宣传工作。文革开始时,我是中立派。后来领导让我去沪采购广播器材,在那边呆了3个月,经历了上海“一月风暴”。返回林业局后,我因一时冲动,与几名志同道合者成立了一个“红尖兵战斗队”,办起革命启蒙小报,传抄外来传单,反映本地文革动态。里面经常套印一些政治漫画,因此广受欢迎,一次散发几百份。
我在小报中屡次发表自己的见解,比如反对“打砸抢”,以致触犯了“联队”的造反派,将小报定性为反革命报,说我是“黑画兵”,在局直开大会批斗我。他们把我软禁起来,逼迫我交待问题。后来又私设公堂,对我搞逼供信。用电机皮带蘸凉水,抽打我的全身,并往伤口倒酱油。我痛得昏死过去,他们就朝我身上泼水。待我苏醒过来时,衣服上已结了薄冰。他们并不罢休,马上又开始逼供,每次长达3小时。
有一次,我再度昏死过去,他们却说我装死,揪住我的头发往砖墙上撞。后经法医鉴定,我的头骨留下一条裂缝。还有一次,我的左臂被他们硬生生拧断,当时就肿起老高,最后造成终生残废。
当我生命垂危之际,他们逼我承认曾在雪地上书写反标。我哪有辩驳的力气,只是无意识地点点头,他们就认为我已认罪,定我为“现行反革命”。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把我押送到虎林监狱。监狱连夜对我进行审讯,我展露伤口,理直气壮地申诉自己是清白的,我要控告!不久监狱认为证据不足,将我放回。可“联队”又把我监禁起来,在局直马号内监督劳动达两年之久。
更惨的是我爱人田秀英。她随我来林业局,由于表现积极,被培养成一名妇女干部。我被捕以后,她领着两个孩子,到处求援,为丈夫鸣冤叫屈,可当时谁敢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结果她也被“联队”抓走了。事后据知情人透露:田秀英是被他们活活打死的。
在临死前的那天晚上,田秀英到工会主任家诉说委屈。当着他老婆的面脱下裤子,把伤口给她看,并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她照顾。最后泣不成声地走了,说必须回到“联队”总部报到,继续接受批斗。次日晨,人们发现她死在局直马号边,自己一条围巾绕着颈脖,造反派便据此宣布田秀英畏罪自杀。这天是68年4月16日。死后,在她衣袋发现一张纸条,上写:“我们是忠于革命的,我们是热爱毛主席的!”纸条上血迹斑斑。
69年8月,我被无罪释放。回到家中,听大女儿的哭诉,我才知道妻子的惨死经过。72年迎春林业局为我们夫妇平反,落实政策。按照田秀英父亲的要求,将她的骨灰移到老家的烈士陵园安葬。当时虽然没有发文追认她为烈士,但现实政策已这样做了,愿她含笑九泉。在文革中,我单位非正常死亡者13人,其中有5人是被活活打死的,证据确凿,无法抵赖,真是一场空前浩劫啊!〗
汪大愚没有提到自己在软禁期间逃跑,这是导致田秀英死亡的直接原因。假如他不跑,田秀英应不会被多数派盯上,毕竟她没有参加丈夫搞的战斗组织。但我不能要求汪大愚写得更细了,那等于往他的伤口倒酱油。此事是他的人生至痛,轻易不愿触碰,我向他约了三回稿他才答应。现在已然留下一份历史记录,就不要再苛求当事人了。
我在六营的时候,大家都对田秀英的死表示惋惜。假如她没有离开大湫洼,不可能出这样的事。她在那里无亲无故,受了欺负也没人为她打抱不平。有几位,比如老廖,更是认为田秀英嫁错了人:“要是跟着李克文,谁敢动她一根小指头?”我有不同意见:“李克文也不是省油的灯,‘刀伤多人’,出门都得提防暗算,田秀英跟着他就能过安生日子?”老廖说不然,“李克文但凡有个可心的女人,绝不会在外面惹事生非——唉,这就是命!”】
2024-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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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