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婆一生当中,共生过7个孩子,除了大姨(1927年)、母亲(1931年)、三姨(1936)和四姨(1942年)4个女儿,其余3个没有存活下来。
1926年外婆与王爷爷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由于产后破伤风,几天后就夭折了。那时正值西安被军阀刘振华围困,二虎守长安的非常时期,孩子的离世多少与简陋的医疗条件有关。外婆当时非常伤感,晚年了还常常念叨:那个男孩白白静静的,很好看。
在四姨前面,1938年的时候,外婆还生过一个女儿,叫复兴。这个复兴姨姨生得可爱乖巧,出生一个月后就跟着奶妈住到了长安县乡下。1940年,日本人加紧了对潼关的攻势,轰炸西安地区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外婆和严爷爷决定把三姨和复兴姨姨送到富平老家,由太婆婆(严爷爷的妈妈)照看。火车开到三原,防空警报响了;严爷爷把熟睡的复兴姨姨裹好,放到座位下;拉着三姨下车,躲避轰炸。警报解除,他们回到车上,已醒来的孩子忽闪着两只大眼,不哭也不闹。第二年外婆去接她们姐俩,老人舍不得孩子走,于是就把复兴姨姨留下了。1942年,复兴姨姨患急性痢疾,不治而亡,病逝时仅四岁。
外婆生的最后一个孩子也是男孩,那是1944年,外婆39岁。当时是请助产士到和乐巷家里接生的。可怜的孩子生下来哭了两声,就停止了心跳。三姨回忆说,临抱走时,她凑上前看了一眼:高高的鼻梁,圆圆的脸蛋,很好看。太姥爷在后院的厕所旁,挖了个坑,把娃包裹好,放进去埋了。
唉,不敢想象:失去三个孩子的外婆,当时身心会有怎样的疼痛!
【2】
作为那个动荡年代的职业女性,外婆一边工作,一边养育孩子,非常不易。几个孩子也习惯了颠簸的生活。
作为继子的舅舅,亲生父母双亡,11岁跟着外婆来到西安读书,小小年纪非常懂事。刚上初中那会儿,每天早上背上书包,去邻居师婆婆那里拿点干粮,直奔学校。1936年外婆生下三姨,带着大姨和母亲一起,去了华县咸林中学严爷爷那里,15岁的舅舅,只身一人留在西安,平时住校,自己照顾自己。
1933年外婆起早贪黑地在天祿阁小学工作,不满六岁的大姨无人照料,在实验一校的刘婆婆(外婆女师的同窗好友)班上混。混不下去了,改上实验二校的幼稚园。上了一个月,由于路程远,无人接送,只好由邻居在家看管。
1931年,外婆生下母亲三天,王爷爷就去世了。悲痛过度的外婆精神恍惚,没有了奶水。刘婆婆想抱走领养,外婆不舍,好在当时有太婆帮着照看。1933年太婆去世,只好把母亲送到长安县乡下,由奶妈一家抚养。1935年外婆与严爷爷结婚后,母亲才被接了回来。
1941年外婆忙于筹建东举合作社,分身无术,把三姨送到渭南乡下由二婆照看。外婆偶尔去宝鸡出差,会顺路过去看看她。第二年春节,外婆专程陪三姨过了个年,然后匆匆离去。到了秋天,该上小学了,外婆托人把她送回西安。三姨当时上的学校叫河北西小,是专为河北飞行员的孩子开办的。学校里师生全是京腔,只有她讲一口的渭南土话,很被人瞧不起。
1942年,正是东举合作社忙碌之际,四姨降生了。由于奶水不够,外婆请来奶妈,帮忙抚养。为了显摆有个妹妹,六岁的三姨经常偷偷地把妹妹抱出院子,被大人发现后,少不了挨一通数落。
【3】
1943年,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三姨的命。
那时她在西师附小上小学二年级。一天上课时,突然头疼发烧。班主任老师刘婆婆嘟囔着:这娃又病了。边说边在三姨的额头上挤了三个红点。疼痛依然不止,于是刘婆婆派两个同学把她送回了家。睡到半夜,三姨头疼难忍,不住地在床上碰、往墙上碰。恰巧那时严爷爷从外地回来探亲,他看三姨这样,而且非常怕光,头直往后仰,猜测孩子是得了脑膜炎(严爷爷曾在南京学过半年的战地医护)。外婆白天上班去了,严爷爷抱着女儿冲出了家门。大路上不时有防空警报灯闪亮,不能通过。他只好抱着孩子穿小巷,来到了五岳庙门的传染病医院。严爷爷直接找到了院长李松年(解放后曾任西安市卫生局副局长)。李院长说,这娃确实是得了脑膜炎,治疗的药物是一种价格很高的针剂,叫白浪多息,医院只剩两针了,先给你娃打上。你现在赶快去药房买药。
严爷爷雇了辆人力车,从早晨到下午,跑遍了西安四条大街的所有药房,也没找到这种药。绝望中,人力车夫突然想起,在南院门的拐弯处,还有个小药房。到了那个小小门脸、名字却十分响亮的‘大世界药房’,老板和伙计们正在吃晚饭。听罢来意,老板说,今天刚到了两箱药,还没开箱。于是伙计们放下饭碗,开始找。翻到第二箱,终于找到四盒白浪多息。严爷爷说:全要了,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救孩子的命。药送到了医院,李主任高兴地说,两支打完了,正在等第三支。
尽管针已经打上了,但当时三姨仍处于昏迷状态,脑压很高、不断抽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外婆下班回来,放声大哭。到了夜里十二点,医院派人来敲家门,送来了第二份病危通知书。外婆和严爷爷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天不亮就赶到医院。医院还没开门,他们从四点一直等到六点钟,看见里面有人在扫地。招招手,隔着铁栅墙,求人家进去打探情况。得到孩子一夜还安稳的消息,他们这才又回了家。
三姨一连昏迷了三天。等她睁开眼睛,看见旁边的人像自己的妈妈,好像又不是。外婆的头发全白了,脖子上满是红斑。擦摸的治疗神经性皮炎的药水,刺鼻难闻。三姨问:妈,你咋没有黑头发了?外婆紧紧地抱着她痛哭,喃喃地说:头发白了不要紧,只要俺娃醒来了就行。三姨记忆里,外婆如此这般地抱她,好像还是第一次。
在三姨昏迷的三天里,同病房的其他床位,不断地变换着病友,结局基本都是抢救无效。那种昂贵的白浪多息针剂,三姨只用了一盒(12支),剩下的三盒,外婆和严爷爷无偿地捐给了医院。这些留在医院的药救了其他几个孩子的命,之后陆续有家长到家里致谢。其中有一位妈妈,盯着在院子里玩耍的三姨,上前摸了摸她的头,流着泪走了。她的孩子虽然也注射了捐赠的针剂,但送去医院医治的时间已晚,未能抢救过来。
三姨回忆说,当时邻里有好多孩子死于脑膜炎。包括:和乐巷5号院的贺晓彤,三姨西师附小的同学,她爸当时是长安县的县长。巷子口王润华唯一的孩子高梦雄,三姨平时叫这个漂亮的男孩雄哥哥,他的亲姑姑就是京剧红灯记中李奶奶的扮演者:高玉倩。再一个就是王存玉的儿子萧宝善。孩子的爸爸叫萧铭,是省医院的皮肤科主任,有名的大夫。王存玉就生了这一个男娃,是老大,下面两个是女娃。儿子病世后,她成了虔诚的基督教教徒。
书院门那一带染病后存活的孩子只有三姨一个!据传:这次大规模的脑膜炎发病,是日本人搞得鬼,但没有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