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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464) 小爬犁

【这个家的人终于到齐了!我一生当中很少能够感觉圆满,但把小斗接回家后的一段时间,我清楚意识到我的生命正处于圆满状态。也许未来我还会有种种失意和不满足,但眼下我不想再向上帝索要什么了。“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林彪这样显赫的诸侯,带着老婆儿子齐齐摔死在温都尔汗,能和我比圆满吗?毛泽东这样的一代天骄,连个健康儿子都留不下;而我不光以旧换新,还一连得了两个!

我自认并不重男轻女,但如果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棉袄,儿子就是爸爸的天然玩伴。小斗能跑能颠,还能胡说八道,这个年龄最好玩了。文燕心灵手巧,给他做了一身小军装,打上绑腿,扎上武装带,精神焕发;再戴一顶小狗皮帽子,就可以在炕上表演杨子荣了。小健教他的《智取威虎山》,腔圆字不正,四川话在林中狂飙,让我和文燕听得乐不可支。

冬季农闲,我经常与其他农工进山拉柴火。北大荒一年有五个月在零度以下,而室内温度要保持在20度以上,没有足够的柴火是不行的。那时农场的基本生活条件已经大为改善,而一队离完达山和共产主义都更近一些,入冬前会专门组织人力,进山把不成材的树砍了当柴火,用尤特给每家拉一爬犁来。说是“不成材”,有些木头其实挺大,农工们舍不得烧,都拿来打柜子。大豆秸和玉米芯最不值钱,每家也送尖尖一马车。此外还有鸡西产的煤,非常便宜,但要自己花钱买,队里每年都会按各家订量集中拉来。这种煤易燃经烧,缺点是烟大,处理不当还会造成煤气中毒,因此不能晚上用来烧炕。

柴火既是不可或缺的战略物资,又是农工彰显勤劳富足的重要标志。家里柴火垛不够高,非懒即穷,因此每个男户主为了自己的尊严,也得尽力多搞一些,别真到大烟泡刮起来封了山,才发现家里没的可烧了。进入冬季,等地上有了积雪,各家的爬犁就纷纷出动。有钱的干脆买辆架子车,拉得多而且省劲。我由此受到启发,自制了一个车架,再到修配厂找熟人加工了一副车轴。回来后,把我那辆孔雀牌28加重自行车的轮子卸下,装在木架上,一次也可以拉200斤。

我这一发明在全场都是独一无二的,然而并没有人仿效——一是舍不得自行车,二是嫌拉得少。我却自得其乐,因为拉得太多就没法照顾小斗了。我给他做了一个很小的爬犁,去时让他坐在我的架子车上,回来让他拉自己的爬犁,跟在我的屁股后边跑。我专为他拣些干枝,装在上面,看起来挺多,其实分量很轻。遗憾的是当时没有拍张照片,要不今天瞧瞧才有趣呢!

谁知转过年来,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又告结束,我被团部抽调上去搞创作。这也是风水轮流转。文革开始以来,几亿人拿着八个样板戏当走马灯看,既单调又乏味;小说也就是钦定的几本,什么《牛田羊》、《西沙儿女》,不忍卒读。估计伟大领袖也不爽了,总不能社会主义满园春色,就那么几棵观赏植物吧!于是在京的数家出版社到垦区来组稿。兵团对此高度重视,把各农场宣传口的负责人叫过去开座谈会,领受任务。支左期间,我跟宣传股长赵惠林相熟。会上他就推荐了我,并打出“曾赴中青社写小说”的王牌——这在各团都少有。对方立刻对我刮目相看,将我列为重点扶持对象,纳入组稿计划。

赵股长忽悠一圈回来,先到招待所一层租了一间双人客房,然后把我请过去,要我“写出一部能够反映时代精神的作品,为73团争光”。如此待遇,我自然愿意——往里面一住,不仅可以免受日晒雨淋之苦,还能享受一份虚荣,何乐而不为?可我对赵股长说,最大的难处是手头没有旧稿。北京带回的那份,在文革初期群众贴我大字报时,一股脑交给了旧“文革办”。后来发生打砸抢,两派争夺“文革办”的材料,我的文稿不翼而飞啦!

赵股长一听,比我还要着急。现在两派已经实现大联合,于是他分别找原先的头头了解情况,可他们都说不知道文稿下落。赵股长无奈之余,还是来找我,说旧稿应该不会只有一份,让我再仔细找找。万一没有,那只好凭回忆了。终究是自己写过的东西,相隔不久,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总之,他的热情丝毫未减,看来这间客房非我莫属了。】

2024-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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