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71） 千言万语

【美中不足的是，我不能把小华一起带走。因为她并非嫡亲，加上又是知青，兵团不会放。陈令铎那边我也难以启齿。可在大哥大嫂面前，我肯定会落个不是。多少年照顾他家的心血和经济支援全泡了汤，这时吃后悔药已来不及啦！

一个月前我将调动的事告诉大哥，之后他就不断来信，提出各种理由，让我向组织申请，把小华也调到西安去。其实这是办不到的。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的好友张国刚，去年调至安徽省怀宁县工作，跟他生活的亲弟弟因已在农场就业，就不能随之而去。我试图用这个例子说服大哥，但仍然难以取得他的谅解。他认为我有个神通广大的朋友，只要我和他提，就能把小华调走。其实陈令铎本事再大，也够不着农场。管知青的是另外一个部门，我没法在求干部股长高抬贵手的同时，再去招惹另一路神仙。知青人人都想回家，走一个就会惊动一大片，我的事也得泡汤。

那些年，对于我这样已经在北大荒呆了很久的转业军官，农场相对宽容，本人没有什么政治问题，又能找到接收单位，多数情况下可以放行。但这也要看主管领导的心情。假如他不想放人，也就一句话的事。文燕最早的琵琶老师是个名人，曾被借调到哈尔滨歌剧院搞短期创作（325章）。歌剧院想要留他，但农场因为他太有才了，不愿意放人。他听了身边朋友的建议，搞完创作后仍然赖在哈尔滨不走，结果惹翻了农场，借口他是右派，要他回来接受批判。这下他更不敢走了。

歌剧院虽然容留他，但因农场不配合，没法解决他的户口和粮油关系，于是他成了黑户。到了文化大革命，歌剧院打起派仗来，他也没法呆了，只好跑回上海老家，找关系在一个郊区农场落了脚。由于人事档案没有过去，他不属于正式编制，只能拿临时工的工资，隔三差五还因为“历史不清楚”而被造反派揪出来批斗，连累老婆孩子也过着低人一等的生活。一直到了文革结束后，他才获得平反并恢复待遇。所以中国虽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个人无权决定自己在哪里居住。如果不服管，那么从秦始皇那会儿就开始的、经过历朝历代不断完善、建国以后发展到登峰造极的一整套户籍制度就等着你呢，让你亲身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与大哥的关系疏远就是从此事开始的，直到后来把小羊送过去寄养才有所好转[狼注：替罪羊？]。小华倒能理解我的苦衷，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波动。那时她在写作上已经打开局面，经常去团部参加采访活动，有一回《兵团战士报》头版还刊登了她撰写的长篇通讯。小华虽然敦厚，但并不呆，来农场三年，已经有了自己的关系网。人长得也蛮可爱，有好几个男知青在追求她，甚至找我帮忙，但我没有插过手——姑娘已经十九岁，喜欢谁自己说了算。

这次不能把小华一起带走，我是非常内疚的。当年在杭州，我向大哥大嫂承诺，会好好照顾小华，否则他们也不会把二闺女送到几千里之外的北大荒。现在我只能对顾学琪再三嘱托，请他关心我的侄女，如有学校招生的机遇请他助一臂之力，并带着小华跟他见了面。顾君答应帮助，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没有说空话。

行期日渐临近，我的手续已全部办完，调动的消息无法再封锁。一队职工都知道了，认为我门路宽，有办法，似乎很了不起。其中有个哑巴，心灵手巧，非常能干，平时就住在队部。我去到那里，他特地把我拽到办公室的全国地图前，张开双臂，把农场和遥远的西安连起来，然后向我竖起大拇指。队里几位干部为我举行座谈会，满口称赞我的表现如何如何好，我都做了记录。在他们眼中，我不是一般的下放干部，所以迟早是要远走高飞的。

行前我处理了一些不能带走的什物，半卖半送。还有几段圆木，请木工用圆盘锯破成木板，自己动手，做成箱子。家中没有什么细软，行李以傻大笨粗居多，装完后，大大小小竟有17箱，尚不包括一辆自行车和30斤豆油。

张队长通知我，明天一早，营部来一辆带拖斗的解放车送我们去火车站。当晚我们全家连同小华共6人，聚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我又喜又愁，小华不能同行，是我最大的憾事。

1972年11月4日，我们终于登上汽车。送行的干部和职工热情地为我们装行李。妻子带两个孩子坐在驾驶楼内，我与小华、小健只能跟行李挤在后面的车箱里。好在这一天万里睛空，并不寒冷。

汽车徐徐驶出一队，我不会再回来啦！我有点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路上一直担心师部突然来电话，阻止我调离，所以经过青卫山时，我的心情有些紧张。直到汽车驶出我场地界，抵达866农场，我才松了口气。正好司机要吃饭，我们也就下车休息一会儿。

接下来，汽车开足马力，没用一个小时就到了迎春火车站。下车后，我抓紧时间买卧铺票、托运行李。手续办完已快7点，小华要走了，去坐最后一趟班车回场。告别时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小华没有落泪，真是一个坚强的姑娘。

汽笛终于响起，火车开始发动。我看了一下表，12点已过，现在是11月5日了。我猛然醒悟，这天竟是我40岁的生日，不由得百感交集。14年前，我孑然一身来到北大荒，如今拖家带口地离开。唯有我的一个骨肉，永远留在了黑土地。看到小斗欢快地在两个铺位之间爬上爬下，我不禁想起了那片小白杨林，和那双泛着微光的眼睛……

别了，北大荒！对你纵有千言万语，今夜我已无语。】

2024-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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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