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宁波外婆一家(下)(续篇一)
星期天原是大家休息的时间,一般都可以睡个懒觉,好好地休息一下。可是金花姐要比平时忙碌百倍。如果根模的大儿子(前妻生的儿子)或别的客人要来,那真是不堪重负了。但是金花姐似乎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她总是有条不紊的安排、处理着每一件事。她总是提前一天拟定了当日的菜单,当时的物质供应没有像现在这样丰富,即使凭票供应的食品,也必须早早去排队才能买到。于是,她在清晨三四点钟人们正酣睡的时候,她就急着起床,又怕吵醒别人,她只能轻手轻脚的简单地梳洗一下,倒完马桶就直奔菜市场去了。
回来时,太阳刚刚从东边平房屋顶上露出来,碧空万里,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她两手提着沉重的菜篮,拖着本来就比较瘦弱的身子,竟然满载而归第一个走进大门。只是有点气喘吁吁,前额上渗透着细微的汗珠,染湿了额前的一撮秀发。她女儿见了忙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菜篮,并拎进了厨房。
她稍稍休息一会儿,又忙着站起身来要去忙什么,女儿似乎知道她要忙什么,心疼地对母亲说:“你能不能让我去为爸爸买点心?你在家再休息一会儿。“她装的很精神的样子说:”我没有什么,我知道你爸爸喜欢吃什么样的点心。“她总是以这样的口吻和形式拒绝他人的帮助。话又说过来,如果别人去买,她会不放心,因为附近的小摊贩上也有小笼馒头或生煎馒头卖的,但其质量和味道根本不能与蓬莱市场相媲美的。再则也没有人像她那么快就买了回来。她出去不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把根模最喜欢吃的小笼馒头、牛肉粉丝汤买回来了。但你别小看了她这一点,这是她一年四季一如既往练就的。
他们工作的工厂在上海的远郊,那时都是挤公交车上班的,每天路上单程时间要两个多小时。所以,他们得在清晨五点多就去挤车上班。根模只有在星期天才能睡个懒觉,醒来时已经快八点钟了,深深地伸了个懒腰,起了床,感觉一周的疲惫已经被驱走,也感觉有些饿了。此时,金花姐已经从蓬莱市场赶回来,把盛满水的牙缸、注上牙膏的牙刷准备好放在水斗旁。待根模刷完牙以后,她又将温度适中的洗脸水端来,看着他洗完脸。然后,根模坐在他固定的座位上独自品尝着今天的点心,脸上流露着满足的微笑。金花姐、外婆他们也很快吃完了泡饭加油条的早餐,好让孩子们利用上午的时间做作业。根模仍然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回味着今天点心的味道或想着今天的牌局。
金花姐知道根模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所以她总是把它安排在星期天的日程里,总是把菜买回来以后,就与外婆忙着准备中午的大餐,准时吃中饭,千万不要影响了根模的牌局。
一般我星期六晚上就回家,星期天一整天我基本上与父母在一起,算是我对中学期间远离父母六年的一个补偿。父母要我每星期天及节假日回家,也算是对我这段时间缺失的爱的一种偿还。他们对我偿还,总是把他们平时省吃俭用下来的,我最喜欢吃的菜留在周末等我回来。譬如我当时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红烧带鱼、炒青菜和番茄蛋汤。这些菜在现在来说只能算是家常便饭。可是当时正是物质条件十分匮乏的时代,什么都要凭票供应,即使如此,有时还得早点去菜场排队才能买到。所以,那个时候有这么几个菜绝对算得上是极其丰盛的菜了。可想而知,当时老百姓的生活是多么的艰苦。
我望着父母明显营养不良而显得苍白的脸,愧疚的心在隐隐作痛,我真的不希望他们每次都这样,只希望能与父母经常共进午餐已足矣。其实,相对而言我们上海高校的学生伙食还是可以的,我当时粮食定量为33斤,食堂总有荤素搭配的菜有四五个。父母每月给我的钱(我没有助学金),也完全可以让我吃到荤素搭配的菜。我倒并不觉得学生生活的艰苦,而是觉得苦了我的父母。因为我知道家里的收入情况,我正处在享有助学金的边缘。可是我父亲总认为这些事是他们大人考虑的事,而我考虑的是如何读好书。一直把我视为小孩般的呵护着我,我心里总是怀着某种的不安和感激。
因为我家与外婆家仅是一板之隔,若星期天她家来了什么客人,我们几乎都知道,外婆也会预先告诉我母亲的。不过,当时正处于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并且延长了很长一段时间,国内的物质供应一直没有好过。亲戚之间的来往明显少了。就连她家根模前妻生的儿子也许久没有来了。周五金花他们想他了,金花打电话给他,要他周日来吃饭。他答应今天一定来。这是外婆亲口告诉我母亲的。
虽然我与根模家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近邻,但我们也只有在星期天见面。而我们俩算是这栋房子里星期天最清闲的人。上午九点钟左右时间,我知道他已经享用过金花姐特地从蓬莱市场买来的早点,正觉得闲着无聊的时候。我出于礼貌和尊敬去隔壁走访他,他正坐在他固定的朝南座位上,一边喝着金花为他泡的龙井茶,一边不经意的看着孩子们忙着做作业。金花姐和外婆忙着准备午餐。见我去,他高兴地站起来,要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寒暄几句后直奔主题,约我午后打牌,我欣然答应了。
不久,金花领着一个学生模样的男生进来,金花高兴地对着根模说:“模!欣华来了。”说着拿了一把椅子让他在根模旁边坐下,他没坐下对着根模亲热的喊了声:“爸爸!您好!”,又把脸转向他的弟弟妹妹笑着打招呼,然后在根模旁边坐下。刚要坐下,根模又把我介绍给他,他又起身很有礼貌地叫了我一声:“小伯!您好!”,我忙示意:“不客气,你坐,你坐。”说着我觉得应该向他们暂时告别,他的儿子也难得来看望他们,应该给他们一定的空间和时间。我向根模道别:“下午见!”
我知道,这是根模前妻的儿子欣华,但第一次见到。因为金花时不时的会提到他,经常鼓励自己的孩子要向这位哥哥学习,想必这孩子各方面都很优秀,他在一所中学里读高中,今天见了,高高的个子,举止文雅有礼貌,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难得来看望他的父亲、外婆及金花姆妈和弟妹。今天一定是接到金花姆妈周五打去的电话,邀他来吃饭,才从杨浦区赶来,他达到这里已经十点过了。正好让我见到了。
母亲在灶庇间里忙着做菜,一股糖醋排骨的浓郁的香味直接把我吸引了过去,她尽管在做菜,她却猜测着问我:“根模的儿子来了伐?”我点点头说:“来了,长的蛮英俊的一个少年。”她又问:“你答应了根模下午打牌?”我又点了点头说:“是的。”她又自言自语的说:“来得及,不会影响你们打牌的。”说着她让我把烧好的菜端进房间,放在桌子上。父亲已经将桌子擦干净过,红烧带鱼已经放在那里,他正在从床底下拿他的老酒,他的老酒装在一只很大的玻璃广口瓶里,它足足可以装5斤酒,里面装的不是烈性酒,而是有养生益健功效的五茄皮酒。平时父亲就有喝酒的习惯,今天有这么丰盛的菜,更不能不喝了。因为有了喝酒,吃午饭的时间会长,但母亲为了不影响与根模的打牌,十一点钟多些就开饭了。但我们还是比外婆家先结束,我抢着要洗碗,母亲却怎么的不让我洗,还谎称男人洗碗会没有出息的。我只能顺从她,也顺从地接受了她那套理论。
我答应了根模下午去打牌,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打牌历程,我的牌技是在文革中练就的,打牌的念头也是那个时代给养成的。因为我们正好是大学里66年的毕业班,正在开始做我们的毕业设计,哪知道一下子被‘停课闹革命’如狂风暴雨一般被冲垮了。我们不想去参加这混乱不堪、喧闹无比的文革,就几乎整天无所事事坐在学校的宿舍里,相互大眼看着小眼的,或者听小道、八卦。后来有人带来了扑克牌,才慢慢的用打牌来消磨时间。也有人把打牌称之为‘无声的抗议’。当然,那时候也有人在看书、学习英语,可是我确实做不到,大部分人也都与我差不多。正当我回忆起自己打牌路程的时候,根模的小儿子耀华过来要我去打牌,我欣然去了。
我到了隔壁根模家,几乎都在欢迎我,外婆和金花虽然是打牌的局外人,但她们总是首先脸露笑容迎接说:“小伯,侬来了!”,小儿子耀华便先入为主地宣告:“我今天仍然与小伯做搭档,我们是老搭档了。”二儿子建华只是看了他一眼,露出一脸的无奈。根模当然很欢迎我去打牌,正如他说的那样,如果没有我参加打牌,他总会感到有点扫兴。
但我见了他的大儿子,总要做出一番的谦让说:“还是让欣华打吧,他难得来玩的。” 根模忙代表他说:“他不喜欢打牌。”我想,现在这个年代还有人不喜欢打牌的?特别那些学生。莫非他真是个好孩子。此时,金花已经把桌子上东西都清理干净,桌面用湿、干毛巾各擦了一遍,根模让他的女儿把两副扑克牌拿来,我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因为根模不管是吃饭还是打牌或其他,朝南方向的座位总是他的专座。与我打牌时,总是选择他二儿子建华做搭档,因为相对比较他打的好一些。我倒比较喜欢他的小儿子耀华,他比较老实,话不多,对于打牌输与赢没有建华那么在乎。根据我们的多次合作结果,还是我们的赢面大一些,所以耀华总是愿意与我做搭档。不过,根模还总是要求我坐在他下家,这样几乎全由他在安排。似乎这样他能掌控整个局面。我却不信他那一套,还真想坐在他的下家,以检验一下他能否控制我的牌?
牌局一开始就显得很激烈,就打小‘2’,来回折腾了好几个回合,我们才好容易打‘3’,接着我们打‘6’,他们打‘5’的时候,虽然我们仍然是打家,但是对方抓到好牌并首先亮了主,他的二儿子建华毕竟还是个孩子,一脸的喜悦,只是没有说出“这把牌你们总该下台了吧!”。抓完牌以后,我手里的主牌果然不多,但是我有一门很长很好的付牌,而且,又从底牌里拿到了一张可以控牌的牌(大乖),此时,我往往会选择打副牌的冒险牌。宁愿将其他两门付牌的分甚至和不重要的主牌都扣在底牌里,一开始就打付牌,尽量不出主牌。即使对方发现我主牌比较少,他们会一味的吊主牌,我也要用主6等大牌来遏制他们,尽可能地将其他两门付牌出掉。并且使留着的这门付牌已经在外面绝无仅有或我掌握的都是最大的牌。此时,我将开始吊主,他们也会跟着我继续吊主,一直至我估计他们手中的主牌已经不足以来抵挡我付牌时,我即用‘大乖’再次得手,并将所有的付牌撒下,即使原来主牌最多的建华已经不足以抵我撒下的付牌那么多了。此时,建华原来一脸的喜悦和自信,一下子变得非常意外和无奈,眼眶里含着泪水直摇头。小儿子耀华便显得十分的得意,根模也显得很无奈,只能指望着后面能有转机。
牌局进行到下午三点钟左右,金花给根模送来了从蓬莱市场买来了两客(八只)生煎馒头,这是金花定下的只有根模享用的规矩,她的三个孩子和前妻的儿子都习惯了,根本不当回事。打牌的继续打牌,看打牌的继续在看。根模却把打牌看的比吃点心更重要,没有让牌局停下来,他一边吃着生煎,一边继续打牌,而且也没有影响到打牌的速度,只是他不能像以前那样,细细的品尝生煎的味道了。金花看着他迅速地生煎吃完,即把毛巾递给他,他抹了一下嘴巴和手,又回到了此前的战斗状态中去。
因为欣华家距这里比较远,所以晚饭不得不提前到五点钟开始吃,按根模原来的规定牌局提前了一小时。我们又以小胜而结束,根模虽然没有表现出有多大的不快,但他总为牌局提前结束而感到有点遗憾。因为他认为有可能他们就在这一个小时内能反败为胜。难怪他在当时,金花告诉他五点钟准时吃晚饭时,他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那么早吃晚饭?”金花当然并不理会他的意思,还补充说:“欣华回去那么远,晚了回去我们会不放心的。”他听了妻子的话,才觉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再吭声了。晚饭的菜依然那么的丰盛,气氛依然的那么和睦、相亲相爱。
晚饭后,欣华很有礼貌地与父亲,外婆,金花姆妈及弟妹们一一招呼告别。由金花姐送他,一直送到大门口,金花又往他背着的书包里塞着东西,欣华极力阻拦着说:“姆妈!不要,我有。”金花还是将东西塞进了书包,然后爱抚地拍着他的肩膀深情地说:“欣华!你想着了就来,这里也是你的家,我们都爱你。” 欣华感动的热泪盈眶地走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