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宁波外婆一家(下)(续篇二)

                     七   宁波外婆一家(下)(续篇二)

       送走欣华以后,一整天的劳累已经使她疲惫不堪。看到外婆和女儿正在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和吃剩的残渣,她马上阻止她们,母亲已经跟着她忙了一整天,岂能让她再收拾?要她休息一会后早点洗漱休息;女儿干活没有经验,让她干不知道要干到几点钟,到头来有的我可能又要重新干,何必浪费时间?让女儿把做作业时的书包整理好。自己振作起精神来去收拾整理。使人真的不得不佩服她,她做每一件事都好像给机器人排好了程序,把事情做的又快又好。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完后,又用干净的毛巾擦干净,好让根模坐在他的座位上喝茶;让孩子们坐着再做被打牌耽误了的作业或准备一下明天的课程。金花姐的干活重点转移到了水斗里的碗、筷等等的清洗,然后将剩下的饭、菜,一只只的在煤球炉上烧过,并装在里盖上盖子,放在碗柜里,待明天再吃,舍不得一丁点儿的浪费。也许今天根模的大儿子欣华难得来,多买了一些菜,又周六去菜场看到一只蹄胖特别好,于是不惜这个月的仅剩的肉票,把它买了下来。并且在周六晚上就清洗准备烧一大砂锅的扁节黑木耳蹄胖汤。周日再在里边还加了几块冬瓜,放在煤球炉上闷烧一下,便成了根模和孩子们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因此,今天晚餐结束后的收尾工作显得比较长。待她一切收拾、整理完毕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多了。

       孩子们已经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外婆在白天忙里偷闲的将四只热水瓶的水灌满;根模这个时候已经有点想就寝了。金花在整理时已经意识到了,平时这个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了,因为明天清晨要挤车上班。她已经加快了整理速度,可是还是晚了一些结束。结束后,她马上给根模洗脸刷牙,然后再给他打洗脚水,首先第一个摆平他。接着为三个孩子准备洗脸刷牙和洗脚;老母亲总是要待孩子们都安排好了才让金花给她打水洗脸、刷牙、洗脚,准备睡觉。金花准备去睡觉,已经是十点多了。

       这时,她毕竟不是个机器人,机器人尚且需要充电。她几乎有点支撑不住了,她拿着一张小板凳独自坐天井里休息片刻,又轻轻地走进房间,从柜子里的两只药瓶里倒了不知什么药出来,再到厨房里倒了杯凉开水,把药片放在嘴里,用凉开水把它们吞下。又回到天井里的小板凳上,忽然仰起头来,两眼凝望着布满星星的夜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来,苍白的脸颊上挂起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原来她突然想起自己是一个绝对过敏性体质的人,就是任何抗生素之类药物和针剂都不能使用的。一旦自己得了比较严重的炎症疾病,其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像她这样辛劳、繁忙的人,岂能幸免?但她并不是为自己若得这种疾病而悲伤,而是想到自己得了病后,自己可能将永远不能服侍他们时,首先想到的根模他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年迈的母亲怎么办?她仿佛又看到根模腰椎病复发时的情景;孩子们什么都要依赖她神情;母亲一直在以期望的眼光注视着她……。心里突然感到阵阵的作痛,泪水不由自主的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忽然,又想到明天清晨还要与根模一起去上班,意识到现在已经很晚了,马上在厨房间里洗漱后,轻轻的走进房间,他们都正在沉睡之中。在微弱的灯光下,顺便检查了一下孩子们睡姿,睡相不太好的耀华总是会在睡眠中将两条腿搁在哥哥建华的胸部,常常会使哥哥做噩梦,半夜里突然被惊吓的叫起来。金花欣喜地发现小儿子的睡相好多了,怪不得建华做噩梦的事已经好久没有发生了。最后回到自己的床上,根模正发着轻微的鼾声,她轻轻的掀起被子的一角,躺下依偎在根模身边,根模身上的一股暖流,流向了她。她才慢慢的入睡了。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文革席卷全国。我们学校里出现了一些穿着军装的学生,在校园里四处发表演讲,宣传文化大革命。我们正在做毕业设计,不久,全国的学校掀起了停课闹革命,我们被迫停止了毕业设计。学校里的许多著名教授都一下子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一般的教师都靠边站。我们原指望能早点毕业,有了工作就有了一份固定的工资,可以减轻家庭的负担。显然,我们不是‘文革’的拥护者,但也不能扮演一个‘文革’的反对者。那么当时就有了我们这种“逍遥派”或“观望派”。我们也偶然来学校。盼望着有毕业分配的消息。其余的时间基本上都在家里或与几个志同道合同学外出,以“串联”之名,行游山玩水之实。我因为受不了“串联”旅途之苦,基本上在家的时间居多。

       有一个星期天,宁波外婆一家都在家里,可完全没有往日周末的欢乐气氛。根模家的三个孩子也都‘停课闹革命’在家里,但已经失去了他们往日的天真与活泼;根模星期天‘雷打不动’的牌局也已经停止,三七开的小分头不再那么整齐、光滑,只是木呆地脸无表情的坐在家里;金花姐依然忙着家务,但脸上已经失去了笑容,一对大眼睛也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芒,而显得黯然失色。这一番情景让我知道,他们在‘文革’中所受到的冲击。但我想,一个来自农村的小伙子,通过自己的勤奋,省吃俭用积累了一些资金,好不容易创建了一个作坊,何止有罪?况且,他把作坊也交给了你们,很使我不解,第一次产生了对现实的不满和仇恨。我又联想到他的另外几个朋友,想必他们的命运也同样如此。特别那位张老板。

       我们是好邻居,人家正处在危难时,好像要划清界限似的对他们不理不睬,用我父亲的话说,这不是我们李家的风格。父亲还是像往常一样,见了他们总是招呼问候,但他觉得不知道如何安慰人家,自己笨嘴结舌的。他突然对我说:“根模夫妇把你当成亲兄弟似的,你可以去看看他们,趁着他们都在家。”我几乎与有同样的想法,我去了。

       我一进他们家的门,完全是我上述的一番景象,根模有些吃惊地看了我一下,然后才起身邀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金花姐忙停下手中的活也走了过来,亲切地向我问候,三个孩子依然在看着他们的书,只是与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向根模夫妇关切地问道:“你们近来可好?”他们知道我问候的是什么,因为根模原本就是个不善言表的人,经过这次文革冲击以后,人也被搞的傻傻的更不会说什么了。还是金花姐姐告诉我:“我们厂里虽然处在‘停产闹革命’状态,但像我们这样的小业主、资本家,都必须得准时上班,准时去‘群众专政’小组报到。有的还要写检查,有的甚至被关在牛棚里。根模的压力很大,食欲不好,人瘦了十来斤。尽管我安慰他,让他吃食堂最好的菜,回家尽量让他吃最有营养的菜。”她在为根模很担忧。我只能安慰他们说:“我相信这样的运动不会太长,因为这样下去,中国的经济还要不要了?我国经济的底子原来就比较差,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想开一点,保重好身体。”其实,这是我在自圆其说,根本不知道运动何时结束,但保重身体倒是出于我内心的一个诚挚的祝愿。

       一个星期天下午两点钟左右,突然大门响起了一阵的敲击声,声音不像是有人造访的敲击声,没等人去开门,大门呼啦一声开了,一下子涌进来十来个身穿衣军装的年轻人,高喊着:“褚根模出来!褚根模出来!”同时有两个人直接冲到根模家里来,两人将根模双手拉向背后,从家里押送出去。并将金花一起带走。外婆和孩子在家里被吓得瑟瑟发抖不知所措。我原以为他们还来了车,会把根模夫妇俩押送至厂里去。我跟随着他们出去,站在远处看着他们。他们就在大门外的一个垃圾桶旁边一小块空地上,开一个当时很盛行的批斗会,就他们十来个人高呼着口号:“打倒资本家!打倒小业主!打倒剥削阶级!”,弄堂里出来看热闹的寥寥无几,只有路过这里的路人,驻足看了一下,都是一样的把戏就走了。或许他们自己也感到很没趣,从老远的地方赶过来,本想在他们居住的地方开一个批斗会,使周围的居民都家喻户晓他们是剥削阶级,以达到管制他们的目的。显然他们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批斗会的现场几乎就他们十来个人,即使几个驻足观看的人,也都只是看了一眼,又以不屑的态度走了。于是,批斗会大约进行不到十分钟就草草收场了,根模夫妇安全地回了家,孩子们都围着父母哭了起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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