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153 公平与正义的区别

立夏心疼谷雨的伤势，这几天在姥姥的指导下琢磨着配了一副草药茶，有利于火器伤口的恢复以及骨骼的养护。她每天熬好药茶，开车跑到谷雨的公寓，看着他服用，然后递上自己烘焙的小点心，还给室友Eric也准备一份。

谷雨看着立夏摇身一变成了“二十四孝女友”，心里甜到漏。沾了光的Eric则羡慕得流口水，开玩笑说：“真想把你给赶出去，太刺激人啦！”

到了要出庭作证的前一天，立夏特地跑来帮谷雨熨烫衬衣和制服，希望他第二天能精神抖擞地站在法庭上，为受害人声张正义出一份力。

但是，一想到Mike也身陷囹圄，却一时难以了解他是否清白，而死去的是自己曾经的爱人，又让立夏心情焦灼迷惑，无从排解。

周二的时候，传来消息：因保释金额巨大，Mike放弃保释。立夏忐忑不安地问谷雨：“会不会因为Patrick父亲是律师，而且在司法界有很多朋友，对Mike非常不利啊？”

谷雨皱眉思忖，点点头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按常规，那些熟人需要回避。”

“Doris的叔父也是这个圈子里的，听说更厉害。”立夏小声说。“唉，我真的好矛盾......”

谷雨安慰她：“现在多想也没用。找到事情的真相是最重要的。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别急，会有眉目的。”

万众期待的刘晓露奸杀案终于开庭了。控辩双方将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对于犯罪行为、犯罪动机、造成的伤害和证物证人等重要问题展开辩论。这不仅仅是给被害人讨回公道的过程，也是被控人接受公正审判的权利。有机会在陪审团面前接受审讯的权利是美国司法系统的基石之一，受到宪法第六修正案的保护。

谷雨一大早出发，提早了半个小时到达法庭，一身笔挺制服，精神抖擞地等待被传唤。他发现David和法医Sue比他来得更早，正在走廊里喝咖啡。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上前问候。

David拍拍谷雨的肩膀问：“还好吗？”

“好得差不多了，谢谢！”

“衣服熨得不错啊！”Sue走过来开玩笑。“嗯，应该是有人帮你吧？”她指了指谷雨受伤的胳膊。

“女朋友。”谷雨说出这几个字，都觉得嘴里有回甘。

David却皱起来眉头。谷雨心里一沉，忽然想起来Patrick的案子了，也许他和立夏的关系还是暂时转入地下为好？他打算找个时间开诚布公地和David谈谈。

“别紧张，我还是很信任Gary的。”David喝了口咖啡，又问：“楼下咖啡不错，你要不要也去买一杯啊？”

“啊？”谷雨没明白。

“有的是时间。我敢保证，不会那么快叫得到你。我先上。”David说。

“噢，不用了。我在这里等好了。”谷雨笑了笑，随后忍不住问：“今天晓露父母会出庭？然后会留下旁听？”

“当然啊，咱们就不可以了。也听不到其他证人的作证。估计要搞一天了。今天过后，也许还会传唤我们的。所以啊，等待时间要工作的。”David说完就坐下来翻开他的手提电脑，长叹一口气道：“唉，希望今天Jeff不要又把工作当成他个人的战争。”

Sue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

开庭的时间快到了，法庭走廊上挤满了已经事先登记来参加旁听的民众。谷雨伸头观察了一下，看到控辩双方的支持者都很多。检方律师Gary Coody西装革履走进证人休息室，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助手。

他和大家打招呼，特别上来握了握谷雨的手，问候了他的伤势，然后转身进入法庭。这间休息室隔音很好，关上门之后根本听不到法庭上的动静。谷雨坐在桌边，估摸着Gary应该在做开庭陈述。根据他自己学习到的法庭程序，知道这个陈述非常重要，而且会极之详尽，目的在于为不熟悉法律和刑事调查程序的陪审员概述诉讼的主要目的、呈堂供证有哪些、会传唤什么证人，以及控辩双方想要证明什么。

David说过，Gary是开庭陈述和结案陈词的明星。他和Jeff Green的性格和辩论方式完全不同，没有Jeff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但是他冷静又煽情的陈述，是Jeff也不得不佩服的。一般情况下，Jeff会在检方开庭陈述之后立即进行激烈反驳，但是对于Gary代理的官司，Jeff不会一上来就硬碰硬，而是选择集中火力轰炸证人。

这也是为什么David和Gary都肯花时间帮助谷雨演练出庭作证。Gary昨天和谷雨又有一次短暂的会议，再次提醒了一些注意事项。会后，他鼓励谷雨道：“要相信David。他挑你做现场取证的助手，因为他一早就知道你出庭作证不会掉链子。David看人眼光很毒的，我很放心。但是，Jeff很强大，不可以掉以轻心。”

正在谷雨走神儿的时候，David被传唤出庭。谷雨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等了很久，也不见David回来，谷雨越来越紧张。Sue看见了他的样子，就安慰道：“他要说的东西和提交的证物太多了，中午之前能搞完就不错了。所以啊，刚才让你去喝咖啡你不去。”

谷雨挠挠头，苦笑道：“我哪敢离开啊。”

“没工作要做啊？”Sue问着话，眼睛已经回到了她的电脑屏幕上了。

“我在休病假。”谷雨小声回答，估计Sue根本没注意。

谷雨和立夏来来回回交换了几条短信，百无聊赖，于是开始琢磨Patrick的案子。万一Mike被定罪，立夏会如何伤心；而Patrick如果是自杀或者是失足摔死，立夏也会很难过。他又琢磨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琢磨自己和立夏在这段时期如何避人耳目以免节外生枝.....

中午休庭之前，谷雨都没有被传唤。简单的午餐之后，David继续作证。到了三点多，谷雨才被传唤出庭。

厚重的法庭大门被打开，一股灼热、焦虑又夹杂着兴奋的能量向他扑面而来。在无数旁听者的目光中，谷雨暗自吸了口气，镇定地走上了证人席。

法官是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女人。法庭书记官是个大胡子胖子，他走上前来询问谷雨是选择宗教法典宣誓（take an oath）还是做非宗教宣誓（affirmation)。谷雨选择后者，于是书记官开始宣誓提问：

“你是否庄严地声明，（清楚地知道）伪证必将受到惩罚，您在此问题（或事项）上提供的证据应为真相，全部真相，只有真相？”

谷雨抬手宣誓，然后在证人席坐下，陈述了自己的姓名、住址、职业之后，Gary对他和蔼微笑，开始提问。

“简单陈述一下你接受的刑侦训练。”Gary的这个问题，在谷雨和David的预料之中。Jeff对于新手警官最常用的套路就是一上来就连发Yes-No的问题，突出表现警员训练和经验不足。而检方律师对检方证人的提问多为“开放式”（open-ended）问题，以便利于己方的证人可以详细叙述，以达到讲故事的效果。

谷雨看了一眼Gary充满鼓励的平静眼神，镇定地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陪审员席位，声音清晰，语速偏慢地开始回答问题：“我从2008年1月份进入旧金山警校，开始为期9个月的严格训练，其中包括了刑事案件现场取证、收集证据、查找证人并且问话和记录、申请搜查令、搜查可疑地点，分析证据、综合报告，提起控告、拘捕嫌疑人。在我开始进入旧金山警局调查局刑侦科之后，一直在资深侦探David F指导下进行训练和工作。”

说完这一大段话，谷雨似乎眼神才开始聚焦看清陪审员的模样。12个人当中男女各半，年龄从二十几岁到六七十岁的都有。看他们的表情，应该对自己的发言有一定的好感。

谷雨的目光投向Gary，也看见了他赞许的微笑。Gary接着发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在2008年12月25日上午出警的经过？”

“好的。”谷雨对着陪审员开始叙述那天的出警经过。可以看出来，大家对这起案件的现场情况，已经从David的证词和物证的照片得到了很多了解。谷雨认为自己证词的作用应该在于强化现场印象，增加陪审员记忆。于是他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一边描述现场尸体惨状，谷雨一边暗自难过------晓露的父母亲朋都在听着啊......

果真，当他说完之后，晓露的母亲哭出了声。法庭顿时鸦雀无声，谷雨不由得湿了眼眶。他无法过去安慰两个可怜的父母，唯有看向陪审员，在无声中诉说：“真是太悲惨了。” 

谷雨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被告，坐在那边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他身后是不少本族裔的听众。不知道有没有他的父母。被告身边坐着的应该是翻译吧？穿着阿拉伯人的长袍，套了一件西装外套，留着大胡子。

接着，Gary问询了有关谷雨在12月31日遇见拾荒老人，并且成功发觉他是目击者的过程。谷雨的回答都十分流利。

最后的问题，也是David和谷雨沙盘推演的关键-----如何锁定嫌疑人并且取得其DNA样本。

加州法庭在1980年代后期开始接受“基因指纹”（genetic fingerprints）作为证据，并且以此为工具，成功破获了无数疑案，包括很多陈年旧案。但是在2009年前后，DNA画像并未列入刑侦惯用手段。虽然这项由丹麦科学家引领的技术开始在美国也蓬勃发展起来，不过并未被大众熟识，也没有被各地区司法界正式采纳用于定罪，却引发了一些种族的抗议，说这样会触发在某些固定种族内的大搜查，引起不必要恐慌，并且损毁某些种族的公众形象。（注1）

在本次案件里，犯罪嫌疑人的DNA样本，和被害人体内残留的侵害者的DNA样本完全吻合。唯一的问题在于David和谷雨利用了DNA画像技术锁定了嫌疑人。这个侦破程序是否被法庭接受？Gary非常清楚，这一点将是Jeff辩护的火力重点之一。

谷雨的眼角扫到Jeff的一边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让他忽然有点紧张。不过，谨记David的教诲-----保持冷静。他知道关于取证程序，David应该也会做相近的陈述，而DNA画像公司也会有人出庭作证的。自己的证词要保持简单明了就可以了。

悄悄深吸了一口气，谷雨看了一眼法官，再把目光投向陪审员，开始叙述，重点放在他们是在已经有目击证人的情况下，才利于DNA画像技术缩小侦破范围。

随后，Gary又问到了在晓露家的搜查以及对晓露父母的问询过程。并且引导谷雨讲解自己的中文沟通能力和对理解被害人家庭情况、文化背景的帮助。谷雨可以看见几个陪审员微微点头，应该是认同他的叙述吧。

最后，关于晓露同学和朋友的问询过程，谷雨的侧重点在于分析年轻人的生活、娱乐习惯，突出了晓露和同学关系良好，并且尊重和父母的约定，要在九点之前回家的事实。

当谷雨听见Gary致谢，并且法官准许他退庭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都汗湿了。走出法庭，身后的大门关上，回到证人休息室，谷雨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David已经回去了，Sue笑着恭喜他：“第一次啊，不容易。不过，没有什么比一个年轻帅气又因公负伤的警员能给陪审员更好的印象了。David和Gary真是老谋深算。哈哈哈！”

谷雨咧开嘴，跟着笑了起来。

他和立夏通了短信，低调地表达了自己的得意，却收到了立夏夸张的赞赏。

Sue出庭作证之后，就到了下班时间，法庭将于第二天继续审理此案。谷雨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难缠的辩方律师Jeff的盘诘，那才是真正的考验呢。

谷雨离开法庭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帮助晓露父母的公益律师。老先生满头白发，精神矍铄。他走上前握住谷雨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含笑说：“谢谢你，孩子！你做得非常好！我代表晓露的亲人谢谢你。”

那一刻，谷雨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职业荣誉。他立刻回答道：“你是我们的榜样。”

没想到的是，老律师又拍拍他的手背说：“法律公平和道德正义是有逻辑区别的。多看多想多思考哈！好好养伤！”

老律师走了，谷雨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刚才最后的一句，成了今天最重要的一课。

注1:有关DNA画像技术的发展和利用，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在下面的网页阅读https://abcnews.go.com/Technology/AheadoftheCurve/story?id=6897788&pag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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