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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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子,心懒得很,连事情也懒得想。

    今日,突然想起了一个女子,一个过去颇为熟悉的女子。开始,竟连名字也想不起来了。等想起了名字,再细细地回忆她的往事,发现很多细节都很模糊了。心里一阵恐惧,赶快提笔。我想,如果我都忘了她,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记得她呢?琴不应该被人忘却,尽管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一朵青春未尽,就飘然逝去的花朵。

    对琴,说是颇为熟悉,其实只是一种心理感应。她在世时,我们只见过两面。

    那年,梅来芝加哥,说起她在爱德华读书时交的一个叫的好朋友。于是,我们一起去了琴的家。那时,国门刚刚打开,出来读书的人大都在学校苦读,日子甚是清贫。琴的丈夫属于国家送出来的第一批留学生。因为出来的早,已经拿到了学位,进了美国的一家农业机械制造的大公司。在我们的眼里,收入颇丰。买了房子,生了儿子,已经彻底脱离了读书的苦海

    琴比我小多了。那时的琴最多也就是三十岁出头。个子不高,长相端正,甜蜜蜜的。在部队大院里长大,文革后上了大学,读得好像是生物。随丈夫出国,读了个硕士。当时在芝加哥大学里作科研。单纯的经历,造就了一个心灵单纯的女子。和她聊了一会儿,就知道她是个善良,纯洁,可信赖的人。她住的地方里离芝大很远,每天上班来回要花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她丈夫说她在家呆着带孩子就挺好,可她非要上这个班。她说,她不能不工作。当时就感到她身上有一种我喜欢的气质,一种职业妇女的倔强性格。于是心里就觉得和她熟悉了起来。

   

    第二次见到琴,是我们一起去了芝加哥郊区的一处植物园。秋日里,秋叶色彩缤纷,在秋天灿烂的阳光里,闪闪烁烁,艳丽夺目。人的心情由不得地就开朗快乐起来。那时,他的小儿子也就是两岁左右的年龄。皮肤白晢,笑起来甜甜的,像琴。我的女儿已经是八九岁。两个孩子在草地上奔跑,跳跃,时不时俯身捡起一片片 红的,黄的,紫的树叶。记得琴也跟着他们的后面跑着,嚷着,一伙人好不开心。那次,在琴的家里,她拿出一大本相册,里面是她这次新近回国时照的相片。里面有几张她的老父母和姐妹的照片,大多数都是街头小照:一个个的大红灯笼、一串串的鞭炮、买菜的妇女、卖肉的老汉、吃冰糖葫芦的小孩儿、、、、、、相片照得很别致,选择的角度很特别,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人间人心的美好。琴竟然是个如此细心生活的女子!

    以后的事情,就都是从梅那里知道的了。

    琴不甘心在芝大的实验室里为别人做嫁衣裳,又找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竟然在圣路易斯。从芝加哥到圣路易斯,开车要五六个小时。琴为了工作,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带着小小的儿子离开了那栋叫作的房子,生生造出了一个夫妻分居两地的生活。在以后的几年里,平时,琴成了一个独身的母亲;周末节假日,或是琴和她的儿子,或是琴的丈夫,就在空中飞来飞去地为了团圆。天地有时很小。我的一个朋友竟然和琴同事,说那几年琴过得真是不容易,但是毫无怨言。我想,因为这是她的选择。  

    七八年前的一天,突然接到琴的电话。她告诉我她已经回芝加哥了,而且还彻底改了行。她现在作和计算机有关的工作。我说,你可真有勇气。居然把干了多年的生物丢掉,和无生气的机器打起交道了。听到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一阵笑声。突然,她说她很想见我。我们两个人住处相距甚远,如何见面颇感困难。不过细说起来,发现我家正好在她上下班的路上。可是,她中午休息的时间短;晚上下班后,因为工作的地方离家远,总是要急急忙忙地赶路回家的。而我,周末要看病人。一时,我们还真没法定下如何见面。于是约定多打电话联系,见机行事为好。那几年,正是我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光。忙碌中竟把和琴的约定忘了,琴也没有再打电话来。

    记得过了没有多久,梅从华盛顿打来电话,说琴死了。她要来芝加哥参加琴的葬礼。听了这消息,惊得我一时脑海里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地鸣叫。我无法把琴和死这两个字连在一起想。好端端的一个琴,甜蜜蜜的一个琴,聪明明的一个琴,怎么一下子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

    琴是个不甘寂寞,不甘停滞的人。她一直追求着自己认定的目标,或者说理想。一帆风顺的经历,使她对世界对人群对生活的认识很纯真,很美好,也很简单。独身带着儿子去追求,决然改行去追求,她不停地在追求。以后,她又跳槽到了联合航空公司。不料,碰上美国航空业的衰败,大量的裁员,终于裁到了琴所在的部门。整个部门都丢了工作。而后,琴的老板又被雇佣,他立刻就把他的得意干将琴收将回来。然而,这一系列的起起伏伏,让琴目不暇接,心里无法安定。

    去圣路易斯工作的付出是家庭的分离和独身带儿子的艰难;改行作计算机的工作,又遇上了裁员的起伏;大概还有其它的原因,终于使琴面对严酷的现实,变得郁郁寡欢。现在想起来,琴要和我见面,大概就是想和我聊聊。我毕竟是比她大去几岁的人了。她是把我当作了她的姐姐。现在想起来,真是恨我自己的懒惰。不知道我能不能解开琴心里的疙瘩。我问自己,要是能呢?真可谓一足失成千古恨

    听梅述说了琴在世的最后一天。

    琴起来,给儿子穿好衣服,送上校车。和丈夫说了几句,就开车上班去了。她把车停在了芝加哥国际机场联航的停车场之后,来到了联航飞往旧金山的早班飞机的乘机口。美国的航空公司的职员可以免费乘坐本公司的飞机,前提是只要机上有空位。琴很顺利地上了飞机,飞到了旧金山。

    琴来到了旧金山著名的金门大桥,走上了大桥,拿出了手机,给丈夫打过去。她的丈夫正在办公室里忙碌,听见电话响,没有接。琴把对丈夫讲的最后的话留在了留话机里。她的话音平静无波。她告诉她的丈夫,她要走了,她把她的身外之物都留在了她的车里,其中有一封给儿子的信。她说对不起她的丈夫和儿子。她要丈夫把儿子好好地带大成人。

    当琴跨过了大桥的栏杆时,被巡逻的警察发现了。在警察的大声劝阻下,琴义无反顾,像一只追求幸福的小鸟,飘向了自由的蓝天。

    琴就这样走了。

    这就是我知道的琴。一个接触不多,又从心里觉得熟悉的年轻女子。今天,在写下这篇祭的时候,我很惭愧,因为我不知道我记忆里的事情和细节是否确切。我不想凌辱真实的琴。然而,我知道我的心,我真是为琴可惜,为她的失去心痛。

    每个人有每个人对生活的选择。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我,只要没有危害社会,危害他人,就没有理由用自己的人生观是非观去谴责他人的选择。存在就是合理的,要尊重他人的人生选择。所以,尽管我不会选择琴的路走,但是我尊重她的选择。

    琴的选择其实完美了她的人生。琴是一个追求完美,执着于追求的人。当她感到在世间的追求没有意义的时候,她坦然地走上了壮观的金门大桥,以她自己的理念去完成她对完美人生的最后追求。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尤其当你把它当作了一种追求时。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所以,我懂得琴那一刻的无畏。

    记忆的消失是可怕的,无论是对一个国家,还是对一个人。我忘不了琴,尽管有时似乎没有在我的脑海里。虽然不信宗教,可一想到琴,我就觉得,琴的灵魂在她的身体飞向蓝天,潜入碧水的那一刻,就飞翔在了另一个世界里。那个灵魂,还在一刻不停地追求着完美,那样地纯真,那样地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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