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转年儿子冯刚考上县中,老冯从疗养院回来送他入校住读。接下来买煤、腌菜,好忙了几天。疗养院的老友们等不及了,捎信催他回去打扑克。老冯寻思,他这一走,如兰只有独自度日,怕难以适应,遂留下过冬。白天火墙烧得滚热,傍晚炭火摆上土炕,如兰下课回来屋里炕头都热乎乎的,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
开春后留也留不住,老冯又回巢湖找他的棋友牌友。送走老冯,如兰用紫砂沏了一壶清茶。早先每逢清明,爷爷就从观音菩萨身后拿出这把紫砂茶壶,烧茶祭神,祈求平安。这紫砂茶壶为枯树造形,主干是壶体,两个树杈是壶嘴和壶把。壶上刻着梅花,镌着“厚德载道”四个篆字。土改时两条腿的四条腿的都拉走了;值钱的不值钱的都拿去了;摆着的藏着的都砸碎了,倒是这把紫砂茶壶留下来。摸着光润的茶壶,叹了口气:娘家死的死逃的逃,十几口子一大家子只剩下她一个。她十六那年过门儿,跟一个老人过日子,既没有琴瑟和谐的心心相印,又没有少年夫妻的缱绻浪漫。眼看着人家少男少女成双入对,如今自己独守空巢,没等她咂出生活的滋味,人生已过大半。她不觉长叹一口气,拉出竹椅坐在树下读经。参禅日久终悟出道理:只要将老冯之外的男子都视为父兄子侄,就可泯灭怀春情结。
内心平静的日子刚过了一年,便赶上“文化大革命”。冯刚当上红卫兵头头,穿军装戴袖章扎腰带,跟着一帮子红卫兵没早没晚地打砸抢,有次还把老周、张老先生和其他几个五类分子押到人民剧场批斗。那天如兰也去了,眼看着冯刚用铜头皮带抽打那些宅心仁厚的长者,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年来,运动一个接一个,人心变得愈发歹毒。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咋下得了那样的狠手? 要是红卫兵都这样,在德令哈劳改场的父兄就遭罪了。为安慰自己,她去邮局寄了个包裹和 20 块钱。这些年不断给他们寄钱捎东西,大饥荒那年她还拎着高价食品跑了一趟,要不,她那父兄俩恐早已不在人世了。
转天,老周一瘸一拐地挑着泉水穿街走巷,头上结着血痂,脸上瘀着青紫。看他被打成这样,如兰快步走进药店买些药物,趁他送水的时候把酒精棉球和氧化锌软膏垛在他手上,说:“涂伤口防感染。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老周大手捂脸,靠着门框,浑身抽搐,泪水顺着指缝流淌。六尺汉子哭成这样,如兰不知说啥是好,只站在一边叹气。
没几天,小院的角落里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色彩缤纷;移栽来的美人蕉在花坛里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