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沉眠满洲国:第二十三章(7-8)
第七节:
日俄战争爆发后,冯德麟率部参加日本人招募的“东亚义勇军”,队伍发展到来数千人。
冯德麟参加了对俄国的大小战役30余起,获得日本政府特别奖赏的“宝星勋章”。并向清廷举荐其英勇忠诚,因此被清廷招抚,委任为巡防营统带、巡防营左路统领。辛亥革命后,袁世凯任总统,成立陆军,将奉天巡防营改编为二十七师(师长:张作霖)和二十八师(师长:冯德麟)。
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东北著名的魔头马龙潭、吴俊升、孙烈臣、张景惠、冯德麟、汤玉麟、张作霖、张作相8人,结拜为异姓兄弟。按年龄为序,冯德麟行伍,张作霖行七。
冯德麟参与驱逐奉天督军段芝贵,引起袁世凯不满,张作霖获取奉天省督军,成为奉天省军政的最高统治者,掌握了奉天军政实权。冯德麟被任命为军务帮办,自此便屈身张作霖之下。
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急于在东北翻盘的冯德麟,亲自前往北平支持张勋复辟,被段祺瑞逮捕陷入绝境。驻扎在广宁(今:锦州北镇)的28师官佐,为保全冯德麟性命在多方努力。
张作霖受28师官佐施压和恳求,与北京政府多方周旋,冯德麟才被委任总统府高等侍从武官,回到奉天任“三陵督统”。即为:看守大清爱新觉罗皇家东陵、北陵、永陵的专职大臣。
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冯德麟病逝,其长子冯庸几近将冯家荡产殆尽,创办“冯庸大学”,与东大营、北大营两个军营并论,称其为“西大营”。终被并入东北大学,皆为后话。
28师自冯德麟被扣,至56旅旅长汲金纯继任师长,师长空职的一年多时间内,多有下级军官和兵痞逃离军营,持枪结队也不罕见。辽西匪患陡增,恶性打劫更是屡有发生,百姓再次陷入了极度恐慌。汲金纯继任后,对兵匪竭尽全力扑剿,幸运的民众吐出口气,庆幸未受长期匪祸。
王新华一家在苇子沟安顿下来,终于有了庄户人家过日子的安逸。更让王新华喜不自禁的是,这是自家的近三十垧地,第一年的耕种,也是第一年便获取了丰收。
王家的老父亲和弟弟,在江苏老家,都是很棒的庄家把式,才得以在老家勉强的得以裹腹。本来对北方的耕种模式还很陌生,幸亏雇到了一个好“打头的”,带的四个长工们也都还算卖力气。
打头的曾经劝过王新华,最好在五里地以外的村子里面建宅子,毕竟这里土匪防不胜防。但若进到村子里买一块风水好,够大够气派的宅基,那么手里的钱就要少买五垧地。王新华还有个算计就是:丑妻近地家中宝!即使自家三个大男人也都跟着下地,长工们或许不会过于偷懒耍滑,但也比不上地就在家门口的眼皮子底下,守在地边再跟着一起干活,长工们勤懒更是一览无余。也省得每天往返会浪费时间,送饭到地头也要折腾女人们,更重要的是,歇晌的时候长工们都能就近回屋里躺会。
王新华对匪祸自然是感触颇深,但更有自己的考量。当兵三年又为匪五年多,防范和应对,王新华倒还是蛮有自信。虽然父亲和兄弟极力劝阻,王新华还是坚持建起了一圈一米五高的土墙。父亲和兄弟对东北土匪还是缺乏了解,觉得建墙糟践的钱,足以再买两匹马,套上挂车了。
王新华带回来两支汉阳造驳壳枪,又买了五颗洋炮,他觉得对付抢劫农家的土匪,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土匪也能算开帐:与其和他这样有防范和装备的农户较劲,都不如去砸个带买卖的响窑了。
东北的大地主,多数家里都带着买卖。不是有烧锅就是带油坊,再不济的也有个粉房(作粉条的作坊)。像他家这样纯粹种地的,最多的积蓄不过是粮食,家里的那点细软根本就不值得拿命来换。
事上就是因为许多不可能的出现,才有匪夷所思的存在。王家在大院子里用小树干搭起悬空的粮囤,要到秋末才把苞米棒子都倒了进去。这天午后正在歇气,王新华觉得远处声音不对,站起身向院外瞭望,见有十几匹马向这么奔来。王新华慌忙叫打头的带大家赶紧给洋炮填药,自己撒腿跑回屋去。
王新华从炕柜里拽出子弹袋斜挎在肩上,再从被摞里摸出了两把驳壳枪,又冲出到院子。
老父亲赶紧把正在屋里睡觉的哑巴豆,抱出来给塞进马厩边上的草垛里,反复叮嘱着孙子:“我不叫你就不许出来。”又招呼小儿子,拎出铡刀和大板斧头,让家里的三个女人躲进屋去。
王新华躲在土墙后面,探头确定来者不是官兵,便向天上打了三枪,向已经不到二百米的马队,大声喊着:“各位三老四少,这就是土里刨食的老实人家,当家的要兄弟孝敬什么,都好商量。”
不仅打头的和长工们没想到,连王新华的父亲和弟弟也没想到,王新华还能有这么一手,见他双手握枪不慌不忙,心里也都踏实了一些。迎面过来的十四、五匹马,跑在前面的是大当家的,原二十八师的一个少尉排长,报号“西边亮”。他带着六个兄弟,拖枪离队还不到半年,又吞并了两支小绺子,现在有不到四十人二十来匹马,不到三十颗枪,这在辽西也算是一股不小的绺子。
听到了枪声,“西边亮”赶紧勒住了马,抬起手来,让跟在后面的兄弟,也都停了下来。
“一千现大洋!” ——遇到了“响窑(黑话:被打劫的宅第有自卫武装)”,强行突击肯定会折损兄弟。单一连二的三枪,表白懂规矩服软;当然如果掉过来的连二单一,就是警告表示对抗了。
之前两个采盘子的兄弟路过,看到了王新华新建的宅第。进院喝水的当口,还见到院里有两个细皮嫩肉的南蛮子娘们,说起话来南腔北调很甜糊人;明显岁数小的那个挺个大肚子,看上去也得有六、七个月了,大奶子鼓的和肚皮交相辉映。
盖上砖瓦房圈的土墙还没炮楼,一般都是不宽绰人家;棒子已堆在院里还都没脱粒,摆明粮还没卖。这样的窑真不值得砸,弄不出多少细软和金银。除非绑票勒索,逼着他卖房子卖地赎人。
正常情况,下张海叶子,敲诈个三、五百块钱,也就算了。但“西边亮”这是路过,本来也没正了八经的安营扎寨,还是初创时期的流寇,就似蝗虫一般的席卷而过,所到之处鸡飞狗跳的狼烟四起,这也是扬威立万的恫吓八方。更何况这儿还有俩娘们的诱惑,兴师动众也不枉此行。
一听就是驳壳枪,“西边亮”有些出乎意料,这家能老实的拿出钱,也就没徒劳往返。但正缺枪少马的时候,开出个大价钱,凑不上就得拿枪和马顶数。手下的崽子按照西边亮的吩咐,扯着嗓子喊道:“大掌柜的有话,一千块现大洋,少一个子都不行,三天之后,给送到彰武……。”
四周远处枪声骤起,蹲在土墙根的王新华,先是一愣,马上便反应过来:应该是官兵围过来了。
汲金纯经过多方努力,刚刚继任28师师长,立即追剿逃兵匪帮,整肃军纪也是为了官运亨通。
逃兵特别是携枪出逃,不能遏制则队伍没法带。28师逃兵结匪过多,动静闹大了,汲金纯的位置也将不保,28师甚至会被借机裁撤。眼下及时赶来,在外面围住西边亮匪帮的队伍,就是28师下辖55旅的一个胡子出身的连长所率领,能率队剿匪是长官的知人善任,他自然也是不负众望,轻车熟路的手到擒来。西边亮这帮人是他不出十天以来灭掉的第二伙了,西边亮马队后面跟着的步行匪众,也都无一落网。
第八节:
可王新华家也顺便遭到了官兵的血洗。房子和粮囤都被放火点燃,两匹马被牵走,一头不到五十斤的猪和几只鸡,都被连长一枪一个撂倒,全部带走了。连长派人里外巡视一圈,确实没喘气的了才撤走。
全家七口,仅饲料草垛里的哑巴豆幸存;三个长工都被打死,打头的奄奄一息,还剩下口气。
长工伙计“傻柱子”,刚才歇气的时候恰好被王新华打发去十里地外的镇子里割肉打酒,晚上要让收获归仓的伙计们好好的喝上一顿。由此躲过了这一劫,当他骑着光腚马回来,老远就看到了余烟。
躲在老远看了许久,才断定兵匪早已离去,他胆战心惊的进到院子,被从草垛里站出来目瞪口呆的哑巴豆,给吓得也目瞪口呆了。马棚没被点燃,那是因为放火的时候,马还没来得及被牵出来。
打头的用尽全力,呼喊了几声,微弱的声音才被呆若木鸡的“傻柱子”听到。慌忙上前,蹲到了倒在窗下的打头的跟前。打头的挺着最后一口气,指着跟在他身后的哑巴豆,断断续续的嘱咐着“傻柱子”:这儿啥都别管了,没能喘气的了。赶紧带着哑巴豆跑路,把马骑走留着谋个吃饭的营生。最好能带着哑巴豆,要是实在是养活不了,也要把他撂在奉天城里,再撒手不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打头的是见哑巴豆太可怜,从兜里掏出了3块大洋,递给了傻柱子。
打头的说完就咽了气,傻柱子不敢多停留,抱起哑巴豆就往外跑,路过敞着门还余火未尽的堂屋,哑巴豆看见赤裸着身子的婶子,身下一大片血迹。本是白花花鼓溜溜的肚皮,已被烟火熏黑;两个鼓胀胀的硕大乳房,黑红的乳头和和乳晕,和肚皮没有了丝毫色差的浑然一体了。
受到惊吓的哑巴豆,终于“哇”的一声哭出动静,吓得傻柱子更是加快了脚步,把他抱上马背,翻身上马打马便跑。一路向东,天已经擦黑才遇到一个客栈,傻柱子兜里剩下的钱,都不够两人一宿吃饭住店的,加上打头的留下的三个大洋,也不够再走三百多里地,五、六天吃饭住店的。
幸好搭在马背上的酒肉还都没丢,傻柱子和店家乞求着,用酒肉顶了一晚上的人吃马喂加住宿。
侥幸劫后余生的傻柱子,带着哑巴豆,走到第五天,在兴隆堡(现:辽宁沈阳新民市境内)终于谈得了个好价,把马卖给了大车店。起早搭着马车,把哑巴豆带进了奉天,天已经大黑了。
傻柱子在小客栈,领着哑巴豆住了有大半个月,也没找到能供吃供住,又让带着孩子的营生。哑巴豆本来就话不多,受到如此惊吓和刺激,每日更是战战兢兢,几乎一句话也不再说。
带着不招人喜欢的孩子,傻柱子实在难受。能呵护着他的人转眼都没了,睡觉还都是噩梦。
傻柱子跟着打头的,先当“小半拉子”干了两年,打头的又聚上那三个,就给他要了壮劳力的工钱。身子单薄岁数小,掌柜的同意留下他,都是看着大伙的面子。农忙的时候,打头的带大伙也都能“紧把手(多出点力或抓紧点时间)”,让掌柜的心里也舒服。搭帮一块又干了三年,换了家掌柜的。这五个跑腿子干活对脾气就没拆伙,继续互相照应着搭伙干活,累点都觉得舒心。
现在一下子落单了,还要照顾个孩子,傻柱子就觉得像天塌下来一般,天一黑想到那些尸首就落泪。卖掉马身上还剩下不到四十块大洋,这么傻吃孽睡的,也撑不了多久。傻柱子刚过二十岁,以后带着孩子找媳妇也是费劲。按打头的临终嘱托,自忖:就是打头的亲儿子,做的也算是到份了。
天开始上冷了,傻柱子也是满心不忍,第二天带着哑巴豆,两人都买了套半新不旧的棉衣,还特意给哑巴豆买了双能塞进两个手指头的棉鞋,向店家要了块破棉花,塞进了两只鞋的鞋尖。
“大点好,小鸡巴崽子正贪长,明年还能穿。”傻柱子蹲在地上按着哑巴豆的鞋尖嘟囔着。
领着哑巴豆又吃了顿饺子,买了10个包子和10个饼子,包成了一包,在哑巴豆的兜里悄悄的放上了五个大洋。才把哑巴豆放在了奉天中街的出颖胡同,这也许是整个奉天城内最富贵的地方,满街的金店银楼。人有钱才能发出点善心,自己都吃不饱饿肚子,拿啥施舍给别人?!
傻柱子告诉哑巴豆:他有点事一会就回来,让哑巴豆别乱跑等着他。走到了街口,又犹豫一下转了回来,把自己的棉袄也交给哑巴豆经管,含着眼泪头都不敢再回,拐出街口撒腿就跑:
扔下这个孩子无依无靠,死活真就都不一定了。祖上有德,或许能遇到善人领回家给口饭。
钱要是给哑巴豆留多了,自己剩个十块八块的,就啥事也都不顶了。傻柱子纠结了大半夜,也安慰着自己:这么大的孩子,身上钱多里肯定也是招祸,就是都给他留下,也吃不到他长大娶媳妇。
九岁的哑巴豆不说话心里明白:儍叔这是不要他了!但仍然在出颖胡同等了将近一个月。
哑巴豆就怕儍叔啥时后悔了,回来又找不到他。后来在沈阳流浪的四年多,常回到傻柱子扔下他的地方坐一会,傻叔留下的大洋还剩下了一个,即便饿的摇摇欲坠都没舍得花,哑巴豆知道,那是儍叔卖掉他家的最后家当,那匹杂毛瘦马的卖身钱,也是那个越来越模糊的家,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还记得儍叔临走又转身回来时,眼睛里的眼泪直打转。强挤出的笑,右眼周围凸起的血斑,颜色都发艳了。
哑巴豆抱着傻叔的棉袄,知道傻叔这是怕他晚上露宿街头冻着,儍叔的棉袄和眼中的泪水,外加傻叔右眼周围长得像鸡冠子似的血斑鼓涨变色,使得哑巴豆一点都不恨儍叔,至今还充满感激和思念之情。独自流浪中从不说话,在中街附近转悠,遇到活就主动伸手,干完了给钱给吃的就鞠躬。
哑巴豆四年多就这样活下来了,一个像哑巴的孩子,多数人以为他是“半语子”。没人雇佣留下学徒,更没人有过收养之心。直至偶然的机会,跟随买菜的马车,混入了“东三省陆军”第六旅(原第八旅,旅长:郭松龄)的旅部食堂,整天帮着干活,既能混个肚圆,还不用再睡露天地。
民国十二年冬,旅部后勤处的一个上尉军需官,偶然发现这个穿着军装盖住了屁股,还没有领章帽徽的孩子,得知他已混进驻地半年之久,盛怒之下大声申斥着小食堂的军士们。旅长郭松龄恰巧路过,询问情况。以“从严治军”著称的郭松龄,闻知原由后却觉得好笑和不可思议。
哑巴豆突然眼睛冒火的冲着上尉喊出一句:“我不是哑巴,我帮忙干活,又没要你们饷钱。”南方口音的稚嫩,触动了郭松龄,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让上尉把哑巴豆,带到了他办公室。
很少开口说话,自然是乡音未能殆尽,毕竟又在东北生活了五年多,也是混杂一些东北口音,南北交织着。除了虚报两岁,哑巴豆把身世毫不隐瞒的讲给了郭松龄。长时间很少讲话,说话很慢但多了几分老成持重。为了能有口饭吃,也顾不得害怕,食堂军士早就对他说过,官长一句话就能当兵领饷了。郭松龄见到哑巴豆手里那块亮光光的大洋,起身转过头去,仰视地图看了半天。
突然厉声喊过副官——躲在门外的食堂军士们,对少校副官直作揖,希望他进去能多加美言——命令道“领王文生登记,即日入伍关半年的饷。授中士衔,送到教导队集训,集训结束留在警卫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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