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夜晚,刘潮、何惧,还有汪乐和邓勇,躺在河边的斜坡上。天上稀稀拉拉几颗星星,前面是黑黝黝的河滩。隐隐听到岷江的水流声。一两只萤火虫在夜空画不规则曲线。
汪乐是沙石队的合同工,罗狗儿的一大堆信徒之一。罗狗儿走以前,要刘潮指导汪乐提高文学水平。刘潮发现他读一段报纸至少20分钟,20个错别字,学文学是找错了庙门。学啥子学都是找错了庙门。不过,刘潮的文学水平,也就是会写几句:自古大江东流去,而今岷江水倒流。红旗公社的贫下中农们,战天斗地……
邓勇是刘潮高中同学,喜欢把三国、水浒大段大段地背下来,“讲”给大家听,赢来一声声惊叹。
邓勇讲东周列国,庄襄后和嫪毐的故事:“太后留侍宫中,夜令侍寝,试之、大畅所欲。”
刘潮叹息:“大畅所欲,简单生动。把庄太后过完瘾以后,心满意足、舒舒服服的神态,写得淋漓尽致。大畅所欲,四个字,一张纸都写不完。文言文,真是简洁又传神。”
何惧打个哈欠:“哎呀,来点更黄的。”
刘潮笑起来:“ 何老师,这样子说,是不是有点撞班子?少女之心敢不敢听?”
“少女之心?你看过?在哪儿看的?讲讲讲,咋个不敢听?”
讲完少女之心,差不多半夜十二点。
邓勇:“汪乐儿,你龟儿子裤子都打湿了。”
刘潮:“何老师的裤子也打湿了。”
汪乐邓勇两个人回家,刘潮何惧回学校。学校十点半就关大门。两个人从铁栏杆门上翻过去。刘潮翻过几回,练出了门道。脚板斜起,踩在栏杆缝之间,一步一步,踩稳了才往上爬第二步。到了铁门顶部,一条腿高高跨过铁尖,在另一端踩稳,两手抓稳,再把另一条腿高高迈过。
何惧第一次翻铁门,右腿跨过铁尖时,一脚踏空,人往下坠,铁尖穿进裤子。幸好刘潮在门里面,托住他的脚,又把他的脚放进栏杆缝里,踩稳。避免了一次宫刑。
往宿舍走的时候,刘潮问:
“晓不晓得古时候,欧洲咋个杀死那些判死刑的犯人?”
“不晓得。咋个杀呢?”
“拿一根木头棒棒,一头削尖。让犯人坐在木桩子上,木头尖尖插进屁股眼。犯人慢慢朝下面落,木头慢慢插进肠子,胃子,食管,从嘴巴里钻出来。犯人就这样慢慢死掉。”
五
寒假前,政工处的游老师对他说:生病的老师已经回来,下一期他就不用来了。
大年初三,刘潮到城郊小镇远房表哥令科家吃饭。令科的爷爷是大地主,土改时被枪毙。令科的叔叔伯伯一辈,五到六家,分布全省,过年时才聚在一起。 一大家人,说话都轻言细语。七八张桌子上,摆的菜,色香味形俱全,餐具也很讲究。比起刘潮自家的过年饭来,差别似乎很大。虽然刘潮的父亲也很会做菜。
从令科家回来,天已经黑尽。回到家,家里只开了一盏15瓦的灯泡,昏昏黄黄像是鬼火。妈妈坐在外间,眼睛通红。父亲在里间,脸朝内睡在床上,床头地上吐了一堆痰。
看见刘潮回来,妈妈说:王老师下午来了,说你是被五中开除的。
“开除?凭啥子?”
“罗狗儿在广西骗人家的手表,被逮住了。”
“他骗东西,关我啥子事?”
“说是你给他的钱,帮他在外面跑。还说你帮他开的假介绍信。”
“我根本就没有帮他开介绍信。我也没得办法给他开介绍信。”
正在说,父亲从里间的床上爬起来。大半天不见,父亲变成了另一个人。本来就瘦削的脸更象是骷髅,嘴巴扭曲,眼睛喷出怒火而又丢魂落魄。怕隔壁的邻居听见,父亲的声音压的很低,但是压不住声音里的愤怒。
“你狗日的,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完了。你在学校干了些啥子事? 带罗狗儿到学校唱黄色歌曲,把学校搅得乌烟瘴气。还帮他流窜搞诈骗,给老师讲少女之心。你跟罗狗儿鬼混,一个反革命、嫌疑犯。他岁数再大一点,就送劳改农场去了。如果不是王老师帮你说话,你狗日的就关到派出所去了。你晓不晓得,派出所盯了你两个月?”
刘潮一晚没有睡觉,坐在椅子上,听着妈妈无声的哭泣。黑暗中每隔一两分钟,就传来一声低沉的“你狗日的”。
父亲发发火也就算了。 但是一家之主的他,被这一点事就打得完全崩溃。刘潮不敢相信。刘潮的父亲是一个职员,自以为一生不得志。刘潮高中毕业就在中学当老师,使他非常骄傲。刘潮被开除,似乎摧毁了支撑他父亲唯一的精神支柱。望子成龙,常常是因为自己不是龙。自己不是龙,又怎能指望自己的子女成龙?把自己不能实现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一开始就抓错了药方。
六
吴镇中学座落在镇中心的山上,山高600-700米。中学已经迁到镇边的坝子上。吴镇赤脚医生训练班取而代之。
一年多以前,刘潮来过这里旁听,和漂亮姑娘平爱了一个月,随之被她蹬掉。
上午11点,赤脚医生训练班伙食团团长刘潮,挑着一担菜朝山上爬。半山腰有一座破木板房,墙壁到处是缝,房子上的瓦残缺不全。木板房的主人是一个转业军人,没有工作,一天到晚就坐在房子前面。
刘潮爬到这里,放下菜担子,拿出一只烟,递给复员军人。复员军人先给刘潮把烟点燃,再给自己点燃。刘潮坐在破藤椅上,心不在焉地和他说话。看看自己指甲缝里的黑泥巴,看看寂静的山谷,看看背后的破房子,旁边似睡非睡的复员军人,生出一点今昔何年的感慨。
把菜挑进伙食团,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平的妈妈杨阿姨,防疫站的医生,也来讲课。看见刘潮进来,杨阿姨作出惊讶状, 两手按住他的肩膀:“是小刘啊?当团长了。”
肩膀上一股熟悉的亲切温暖的感觉,涌入刘潮的鼻孔。他强迫自己赶走那股温情,在心里说:“少给我假巴意思。当初就是你强迫平和我断绝关系。”
刘潮抖开那一双手,扭过头,走进厨房。听到杨阿姨在后面说:“小刘咋个回事? 像是另外一个人。”
过度的自尊下面往往是过度的自卑。过度的自尊是一把双刃剑,伤别人,更伤自己。
伙食团一天的事,就是买一趟菜,算算帐。剩下的时间,刘潮读小说,咀嚼他的不平和落魄。
寝室是一间大教室。晚上,刘潮把一颗灯泡扯到床头读书,眼睛睁不开时就睡觉。 下半夜,刘潮开始头痛发烧。人烧得迷迷糊糊,他看见妈妈来到床前。妈妈的眼睛充满忧愁怜爱、无可奈何,一只粗糙的手放在刘潮的额头上,问:“二弟,还烧不烧?”
高烧马上退去,头痛也马上消失。刘潮睁开眼睛,空旷黑暗的房间,看不到妈妈的身影, 两滴泪水从他的眼中慢慢滚出。
母亲在工厂里上班,三班倒。刘潮从小自生自灭,打架斗殴,和母亲没有多少交流。青春期反叛成性,常常和母亲吵架,常常晚上不回家。丢掉教师的饭碗后,父亲见面就是诅咒。 这个时候,妈妈总是默默流泪。
刘潮与其说是自怜,不如说是悔恨。
七
78年三月,大学宿舍外的坝子上,新生每班分成两组,坐在小板凳上,围成圈子,讨论新学期的打算和计划。
一个人发言刚完,另一个立刻接上。第一个说,要把毛泽东选集第五卷通读两遍,深刻领会毛主席继续革命的思想。第二个说,一定要珍惜来自不易的学习机会,努力学习,攀登科学高峰。但是也要积极要求进步,要又红又专。第三个说……, 第四个说 ……。几个辅导员在各个班转来转去,时时插几句话。辅导员说话时,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们, 众多脑袋若有所思地点头。
77级虽然说是堆积了十年的人才,不过以20 岁左右的人居多。在四川,以初73级、高75级的人为主。73年邓小平抓教育一年,使他们挣够了挤进大学的本钱。
这一批人,出生的时候遇上反右,刚上幼儿园就来了大饥荒,小学读了两三年碰上文化大革命。初中高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学工学农、开门办学、拉练、批判会、传达中央文件、政治学习中度过。
他们是幸运的、躲过了应试教育的折磨,熬了一个月就跳过龙门。他们是聪明的,3-4%的尖子。他们更是不幸的,遭受了毛泽东疯疯癫癫所导致的大部分苦难。他们的物质和精神,都是高度营养不良。大部分人,没有读过几本书,老毛的诗词都背不了几首。他们简单而又复杂。对身外的事所知无几,对与名利无关的事了无兴趣。 他们善于逢场作戏,见风使舵; 习惯言不由衷,精通人情世故。他们中间,涌现了众多匠人,但是没有几个名家,没有一个大师。他们高谈正义。安全的时候,也会诚心诚意追求正义。但是6.4 期间,看不到他们几个身影。 几十年洗脑,党文化根深蒂固。直到今天,他们一张嘴,党八股就脱口而出。一举手投足,就是一段忠字舞。他们一只脚跨进了21世纪,另一只脚仍然留在20世纪60、70、80年代。
他们不少人也是既得利益者。 从习惯、从利益出发,他们常常站在统治者一边。
他们的见识、情操,可能赶不上57级、67级。 他们的勇气,可能赶不上87级。77级的神奇传说,更反映了这个国家的多灾多难,更反映了一个平庸国度里全民的平庸。
据说苦难和压迫可以造就英雄、大师、哲人,但是苦难和压迫更造就为生存而生存的凡夫俗子。
刘潮坐在人背后,想起小说《大学春秋》。此大学非彼大学,此春秋非彼春秋。他想起两年多社会青年的日子,想起他那一帮狐朋狗友,竟然有点怀念。进入大学,他没有多少兴奋,而是感到劫后余生,惊魂初定。比起很多77级的人来说,他并没有吃什么苦,然而他似乎已经历尽沧桑。他不知道没有高考,或者有了高考而考不上,他还能挣扎多久。
他大概是脑后有反骨的人,或者说有习惯性逆反心理的人。从小学到高中,他喜欢和老师捣蛋。老师拿他无可奈何,更多时候对他睁只眼闭只眼。他自以为不可战胜。当了两年多社会青年,他发现自己不堪一击,他成了垮掉的一个。 一个小小的居委会主任,就可以断送他的前途。他认识到,在这个社会,有反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生存之道,发达之道,就是同党和政府步调一致,就是要赢得领导的欣赏。
他的出路就是争取螺丝钉的资格,作一个合格的小小的螺丝钉。两年的社会青年没有白当,他终于明白了人生的大道理。他为自己的发现高兴,而又失落。
正在胡思乱想,大家发言都完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刘潮干咳两声,开始谈他的新学期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