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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诗经,盛世(下)——沔水、鹤鸣

时代往往裹挟着人们前进,胜败无凭,茫然中不免去问问神意。按《国语 周语》的说法,夏朝兴亡的征兆在于火神,商朝在于圣兽,周朝在于鸟。凤鸣岐山,是神对周朝兴盛的预言。或许,周人从此给鸟附上了各种涵义。

《诗经》里多次提到过鸟,比如下面这首《沔水》。

沔水(小雅)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鴥彼飞隼,载飞载扬。念彼不蹟,载起载行。心之忧矣,不可弭忘。

鴥彼飞隼,率彼中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我友敬矣,谗言其兴。

大致意思:

水流满的样子那流水,去春见、夏见在海。疾飞那飞隼,又飞又停。叹息我哥哥弟弟,国人各位朋友。不乐意考虑横渡,谁没有父母?

水流满的样子那流水,它的水流大水急流。疾飞那飞隼,又飞又升高。考虑它不循道,又起身又行走。心滋长忧虑了,不能够中断、忘记。

疾飞那飞隼,用网捕那中间大土山。平民的谣言谤言,难道不处罚?我朋友警戒了,陷害的坏话它兴起。

《毛诗序》对它的评论只有四个字:“规宣王也。”

《毛诗正义》里说:“规者,正圆之器也。......人行有不周者,规之使圆备。规以正圆,矩以正方。”

大概宣王行政很好,有点小瑕疵,一规劝就能把事情办圆。这瑕疵多半跟第三章的“讹言”、“谗言”有关。它可能来自哪里?到诗中找找线索吧。

开篇“沔彼流水”,“沔”是形容“水流满的样子”,可以假设在汛期。接着“鴥彼飞隼”,对诗人构成威胁的,或许是大型隼。

在中国,体型大点的有猎隼、游隼和矛隼三种。猎隼喜欢森林、干草原、半荒漠地带;矛隼在新疆或东北地区,那就剩下游隼了。

游隼会到长江以南过冬,在来年的4、5月份返回北极。回去的路上,由南而北,长江汛期在5到10月,淮河在6到9月。5、6月份,恰逢江河水满,游隼北飞,又正好是诗里“朝”、“宗”(春见、夏见)的季节。所以设定本诗的背景:晚春时节,诗人从长江或淮河流域出发,赶往陕西。一路上,身边的河流向东,万川归海,浩浩荡荡;他势单力薄,逆水而上,却知诸侯正从各处赶来,汇成洪流,往西朝见周王。

这不是礼节性的朝见,诗中提到了“念乱”一词。不过它多半并非战乱,否则谁怎能置身事外呢?那就用“乱”的“横渡”之意,去编个场景:

厅堂上,作者提出要立即出发,但汛期渡河多危险呀?他的朋友们面有难色,一个、两个,都用照顾父母为由,推脱不去。唉,他没父母吗?算了,自己上吧。

河边,一只游隼,跟在后面飞飞停停,看来是盯上他了。

一般来说,游隼体长在45厘米左右,不算太大,但它很凶悍,能秒杀体型差不多的野鸭。作者警惕起来,随时注意隼的动向。僵持下,不由埋怨:要不是熟人“莫肯念乱”,他何至于势单力薄嘛。

隼不走,他不走。站累了,坐下来。耗得久了,难免东张西望。低头看,水势确实很急,再抬头,不好,游隼升空了。

游隼的平飞时速大概在一百公里左右,跟野鸭差不多,但作为地球上冲刺最快的生物,它的俯冲时速可以达到三百多公里。而且,在接近目标时,它的飞行路线会变成曲线,猛然冲击在原本路线外的猎物。“念彼不蹟”,是吃亏多次得来的经验。不坐了,不坐了,作者立刻起身跑路。



游隼俯冲

他在地上走,隼在天上飞,渐渐地,作者又在分心,想心事。

飞隼只顾寻找着闪击战的时机,哪知道底下那个一直在防守的作者,早观察了地形、布了罗网;它一不小心就无路可逃。

抓住了,作者习惯性走神,这个刺头搞定,放谣言的那个厮呢?难道让他高高兴兴在外逍遥?

我的朋友啊,小心了,谗言兴盛很可怕呀。

既然本诗“规宣王”,或许它在宣王那里也困住了对手吧。作者又添一项战绩。

从“讹言”能逼作者冒险渡河来看,他应该跟宣王不亲近。或许,此人来自富裕的淮夷势力,在朝庭里有盟友,一听到风声,立刻跑来卖惨。熟人都觉得不用小题大做,但他不放心。说不定那些“讹言”、“谗言”也跟游隼的攻击一样,刚发动时离他们很远,等酝酿好了,才势若雷霆。

“规宣王”的评语,证明他没有猜错;一场灭顶之灾,就这么消弭为无形。

如果说本诗中的隼是反派,那么接下来一首诗中的鹤就是正道翘楚,有流传至今的美名。

  

鹤鸣(小雅)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大致意思:

鹤鸣叫在九皋,声音听到在郊外。鱼潜在深水,有的在往水中的小洲。喜乐那去树园。援引有而不宜有栽种的檀树,它下面连接草木脱落的皮、叶。别山的山石,能够用来作为琢玉用的磨石。

鹤鸣叫在九皋,声音听到在天空。鱼在往水中的小洲,有的潜在深水。喜乐那去树园。援引有而不宜有栽种的檀树,它下面连接榖。别山的山石,能够用来加工玉。

《毛诗序》对它的评论也是四个字:“诲宣王也。”——教导宣王。

鹤、鱼、树、石,看似互不相干,宣王他到底明白了什么啊?

查《毛诗正义》,发觉关键可能在“乐彼之园”上。这里的“之”是“往”的意思;作者喜爱那次去树园之旅。这句诗的前面,是途中听见的鹤鸣,水里看到的游鱼;后面,是入园观察檀树的长势,树附近可能有山石。

再猜猜大致的地点:

周朝灭商,要到东边找个基地;周文王灭崇国、建丰邑。他在丰邑的南郊划了一大片地作为灵囿,然后在里面偷偷立了灵台。这灵台由土堆成,取土挖出的大坑,也许作为灵沼的一部分,与丰邑(后来的丰京)水路相通。

曾有过鹤鸣的九皋,早已模糊于时光深处;不过“皋”的本义是“泽边地”,正好灵沼曲曲折折,或许宣王的游园之旅,就是坐着船经灵沼而来。



灰鹤

中国共有9种鹤,是世界上鹤的种类最多的国家。这里面大部分是候鸟,喜欢去长江中下游的湿地以及东南沿海过冬。灰鹤是最不挑的,在陕西就有越冬地。檀树下铺满落叶,它们来了。

繁殖的季节,灰鹤会吃点软体动物、昆虫、蛙、小鱼、蜥蜴之类的东西;到了冬天,它经常吃素,比如植物茎、芽、草籽什么的,这时候,鱼儿就算往水边游,也不大会成为送上门的餐点。鹤鸣声中,作者看鱼儿各自应对,揣测着它们的用意。

该下船了,他登岸入园。那时候,园是指种树的地方,《园有桃》里提到的都是果树。这个园子却没那么无害,檀木耐磨,是高档兵车的原料。

假设本诗的第一章在秋天,灰鹤正向四方宣告它的到来;那么第二章可能是春天,谷物开始生长,灰鹤在对天上的同伴打个招呼,要一同北归。鹤的气管长,一嗓子传出好几里地,轻轻松松“声闻于天”。

它来的时候,大部分土著(鱼)躲了起来,只有一部分乐意过去接触;走时,大部分土著往它那里去;这可能在暗示外来人士带来了益处。

作者特地加了两句“他山之石”来表态:外来石头可以作“错”——磨石;很有用啊。

在青铜时代,石器依然常用。要是它们钝了,大概会磨一磨吧。



北京的西周砺石:长12.6厘米、宽3厘米。

从尺寸看,这块砺石有可能是随身携带的。

假设周朝贵族有使用石器的习惯,那它的材质可能是本地较为坚硬的玉。能磨它的东西肯定更加硬一点,说不定外来的砺石曾经很流行,人人都知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正好用来诲宣王。

周朝本身是靠外来事物发家的。否则,一个根基尚浅的政权,怎么打得过大商呢?那可是先进文化的代表,每年给大家定日历的。想造反?先学会算农时吧。于是文王立灵台。

郑玄注:“天子有灵台者,所以观祲象、察氛祥也。文王受命而作邑于丰,立灵台。”

它就是建来取代殷历的,文王肯定用了外来的人才;古公亶父搬到周原时没有建台记录,哪来的天文数据呀。

几百年后,宣王时代,重新讲起了“他山之石”。盛世的到来,总伴随着开放的心态。

注:

1、《毛诗正义》说:规画圆,矩画方,两者合作,可以校正器物。“规矩”这个词竟然源于技术。

2、《水经注》上有三卷说到沔水。基本上,沔水、汉水互相通称;但书里引用了两个人的说法,似乎到底沔水从哪一段开始,那时已经说不太清了。不过,历代都不认为诗中在说一个特定的水域。

3、在距离目标1.8公里左右时,游隼的飞行路线往往变成曲线。生物学家认为这是因为游隼的头偏向一边40度时,视线最佳。但是高速飞行时不方便调整头部的角度,所以才宁愿走曲线,保证猎物一直处于它的视线范围。

4、园中不止种了檀树,还有第二章的“其下维榖”。注释都说是檀树下种了构树。不过,构树是出了名的能长、容易成林,一棵4年左右的构树,每年能从根上长出几十棵新苗,砍都砍不过来。美国人头疼得把它列为入侵物种。

而诗中的檀,很可能是青檀。它的寿命可长达千年,但生长速度一般:5年里能长到5米高就不错了,而且还很细,胸径才4厘米左右;直到第8年,它才会开始往粗里长。在下面种构树,是存心想憋死它吧?

会不会是古人一不当心,把“穀”写成了“榖”了?这两个字看起来很象,读起来也一样,只有左下角略不同,一个是“禾”,一个是“木”。用“木”的“榖”是构树,用“禾”的“穀”是庄稼。鉴于禾本科植物是青檀的伴生植被,在檀树底下种庄稼,好象更合理一点。

5、周朝的农具大多数还是木、石、骨、蚌壳之类做的,不容易除草。树荫下,禾本科能长得不错,别的杂草反而不行,相较之下,大概收成不差,还省力。

6、观象台要建得高,没有树荫的遮挡,才方便观测,所以取土之处有了“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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