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小姐早年的记忆里,爸爸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中老年男性,因为当白小姐从幼儿园回到家里的时候,她爸爸已经快五十岁了。如果让白小姐用一种水果来形容她的父亲的话,她肯定会第一时间想到水蜜桃。这个选择听起来很不靠谱,谁能把一个中老年男性跟水蜜桃联系在一起呢?但白小姐确实觉得这个被她称作爸爸的男人是一个看似好说话,相处起来也很温馨甜蜜,但其实内核很坚硬的人。他平时不温不火,不软不硬,与人相处的时候总是礼让三分,尤其对自己的老婆是无底线包容,但遇到事情的时候,你会发现他对自己坚守的东西寸步不让。白小姐的妈妈与此不同,她更像是一颗核桃,外壳坚硬,内部果实相对柔软,不过即便是遇事也不好说话,但还是有通融的余地。所以这对夫妻在日常生活的相处中,看似是白小姐的妈妈雷厉风行,果敢决断的在掌舵,但其实那些都是琐碎的小事。当他们真正遇到一些所谓的人生“大事”的时候,白小姐的爸爸那是说一不二的。
白小姐家大事儿不多,在白小姐出生前据说有三件,白小姐只听周围的人们念叨过两件,另一件作为秘密一直被回避了很多年。在白小姐出生之后,她亲身经历过一件,这件事让她对她父母在家到底谁说了算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白小姐的爸爸是南方人,祖籍浙江绍兴,但其实他根本没在那里住过。在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的时候,他的生母就去世了,父亲给他找了一个奶妈。这个女人先是把他奶大,后来又作为保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白小姐的爷爷在解放前丢下年幼的儿子,从上海去延安投奔了革命,但因为有资本家的家庭背景,所以并没有真正得到过党和人民政府的信任。但他在延安遇到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又生了一个女儿,解放后随着大部队回到上海安家落户。而白小姐的爸爸那时已经从北京的一所著名高校毕业,并且留校做了老师,在这期间他的保姆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白小姐的妈妈是地道的北京人,家里兄弟姐妹五个人,她排行老二。不同于白小姐爸爸生于富贵人家,白小姐妈妈的原生家庭是破落的满族八旗子弟。他们祖上也确实陪过皇,伴过驾,也确实家境殷实过,但到了白小姐姥爷这一辈,早就是吃了上顿发愁下顿的地步。白小姐的姥爷空有一肚子的墨水,还“祖传”了一笔好字,但在老北京卫生局里只做一个单管抄写的文书,并不得志。这份本来就微薄的收入,还总是因为他个性清高,动不动有了情绪就不去上班而大打折扣。白小姐的姥姥靠着每月到手的这俩钱儿调度一大家子人的吃穿用度时有为难,但她还特别古道热肠,经常会接济那些比他们还困难,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们。白小姐的姥姥没出格前曾经做过小学老师,但结婚以后就在家相夫教子,再没出去工作过。虽然这老太太看似没什么本事,但在白小姐妈妈的嘴里,她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坚强的女人。白小姐的妈妈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初小毕业后就出来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找到了一份办公室文员的工作,在那里她遇到了她一生的挚爱。
白小姐珍藏着一张父母的黑白合影,这张照片就是他们在那所大学里一同工作时照的。照片里的那个男人跟白小姐印象里爸爸的形象极度不符。白小姐印象里的爸爸是个胖乎乎的男人,有一个大肚子,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很温和,眼角布满了皱纹,下巴上的胡茬很烦人,扎在脸上生疼。而照片里的那个男人妥妥的是一个小白脸儿,面颊清瘦,身材高挑,皮肤白净,黑框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烁烁闪光。如果用现如今的网络用语来形容,那真是颜值爆表的帅哥一枚。照片里的女人看着也不像白小姐的妈妈,她称不上是个美女,眼睛不大,脸也有些微胖,两根大长辫子垂在胸前,站在白小姐爸爸身边稍显逊色,但那个挂在脸上的笑容啊。。。是白小姐见过最美最美的了。
关于爸爸妈妈爱情故事里甜蜜的细节白小姐知之甚少,但他们当年确定关系时遇到的阻碍却被白小姐妈妈讲述了多次。其实所谓的阻碍也并不新奇,跟成千上万对青年男女遇到的问题一样:家长不同意,这位家长就是白小姐的爷爷。在那个年代,虽然白小姐爷爷自己的身份地位在崭新的社会环境中也属于让人堪忧的状态,但他仍然看不上白小姐的妈妈,认为两个人属于门不当户不对。一方是上海的资本家,大家大户,还去过延安,受到过主席总理的接见。而另一方是北京的小职员,虽然也是书香门第,但没落了。而且小家小户,人口多,负担重,最主要的是这位姑娘只有初小毕业证。这应该是白小姐爸爸经历的人生第一件大事,而他不惜与父亲决裂也铁了心要娶他选定的女人。白小姐的爸爸从小到大,包括在后来的人生里,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孝子,他对自己的父亲和继母基本上属于言听计从。但在自己婚姻的问题上,他却展示了绝对稳定的内核,无论老爷子如何威逼利诱,他都坚定的守护着身边的那个女人。而白小姐的妈妈也不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当她得知男方家长的态度时,第一时间从那所大学里辞了职,报名考取了一所外地的师范院校。之所以要去外地上学,是因为那所院校不仅不收学费,而且每月还有补贴,但前提条件是学生毕业后要留在当地做十年的老师。那年白小姐的妈妈只有十七岁。
这应该算是早年的异地恋了。白小姐的妈妈当时背着铺盖卷儿,告别了父母,离开了北京,只身坐着火车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外地,而且这一决择还并不能保证白小姐的爷爷会接受她。后来每当她跟白小姐讲起这一段往事的时候都会说:女人必须自立。这是白小姐从妈妈那里接受的第一个人生观念,女人要自立!
白老爷子跟两个年轻人的斗争坚持了没两年就自己缴械投降了。得到父亲首肯之后,白小姐的爸爸马上写信向白小姐的妈妈求婚,两个人好像怕老爷子会变卦一样,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把结婚证给扯了。要说在这整件事里收益最大的人应该是白小姐的妈妈,她不仅收获了一枚暖男先生,而且还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师范学院毕业后,她立志要做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这个职业理想自此伴随了她的一生。
白小姐的妈妈再调动工作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30岁出头了,这时她跟白小姐爸爸结婚已经都快十年了。重新回到先生身边的时候,他们又遇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来自白小姐爸爸的保姆。
白小姐爸爸的保姆,或者说奶妈,是个苏州乡下的女人。当年雇她做奶妈的时候,她自己的孩子刚夭折不久,后来乡下的老公也因病去世,她孤身一人就再没回过老家。白小姐的爸爸对这位从小就陪在他身边的女人有着深厚的感情,一直把她当作母亲对待。但这位保姆特别明白自己的身份,一边把白小姐的爸爸当作亲儿子一样照顾,同时也把他当作少爷一样伺候着。据说白小姐的爸爸在上高中的时候还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后来到北京上大学时,才逐渐在新环境里改变了少爷的做派。保姆陪着白小姐的爸爸长大,上学,工作,结婚,一直到白小姐的妈妈回到北京跟先生住在了一起。这时老保姆的身份就有些尴尬了,因为她既不是保姆,也不是母亲。
老保姆对待自己的这位少主人是忠心耿耿,无微不至的。白小姐爸爸的吃喝拉撒睡,她一手包办,而且干得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然而在白小姐妈妈面前,她又不愿意坐实自己是佣人的这个身份,毕竟白小姐妈妈嫁的这个男人是她自己一手奶大的孩子,但是她又不能自诩为婆婆,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儿媳妇的孝敬。带着这样矛盾的心理,老保姆跟白小姐的妈妈在日常生活里就时常产生矛盾。白小姐妈妈虽然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但毕竟也是书香门第的出身,所以遇到跟老保姆意见不统一的时候,她都采取退让忍耐的态度,可有件事她一直不肯妥协,那就是每天早上起来谁倒尿盆这件事。
白小姐爸爸所在的大学院校的职工宿舍楼,多是按照前苏联设计的图纸盖的筒子楼。筒子楼有的是一整层的楼道从这头通到那头,同一层里的住户公用一个大的洗手间,没有公共厨房。白小姐爸爸住的筒子楼比这高级,是一栋楼分四个单元门,从每个单元门进去每层都有左右两个小筒子,每个筒子里住三户人家,公用一个厕所,有两个厨房。白小姐家住在那栋楼第二个单元里的二层,进入右手边那个筒子里的第一个门,有里外两间。而那个筒子里的公用的厕所在最里端,离白小姐家最远。这也就意味着每天早上倒尿盆的那个人要在另外两家出出进进做早饭,吃早饭的人面前完成这个工作。白小姐妈妈搬回北京之前,这项工作一直由老保姆承担,即便是白小姐妈妈探亲时,老保姆也客客气气的没让这个媳妇倒过一次尿盆。但等白小姐妈妈正式入住了,老保姆却因为这个事情开始闹情绪了。
白小姐的妈妈也坚决不愿意做这项工作。作为一名新时代的职业女性,她认为每天早上头还没梳脸还没洗,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端着一盆尿走来走去实在是不雅。不过她也不认为这件事理所当然是老保姆的责任,而是认为白小姐的爸爸应该是做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白小姐的爸爸爱妻心切,对老婆的要求从来是有求必应,但每次不等他端着尿盆起身,老保姆就会冷着脸把尿盆抢过去,她怎么能让少主人做这么龌龊的家事呢。可到了第二天早上,老保姆仍然会用眼色指示白小姐的妈妈去倒尿盆,而白小姐的妈妈仍然会用胳膊肘拱拱先生,最后尿盆还是无一例外的会被老保姆端出去倒掉。循环往复,这样的戏码每天早上重复上演,一直到老保姆突然提出要回苏州老家。老保姆当然没有什么老家可回,而白小姐的爸爸也知道不能再继续和稀泥了。他明确表示这尿盆以后每天早上都由白小姐的妈妈去倒,老保姆闻听此言甚感欣慰,可白小姐的妈妈却气炸了,拎着包回了娘家。白小姐的爸爸在这件事上又一次展示了他强硬的内核,在此后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既没有去接白小姐妈妈回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而是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最后是白小姐的妈妈自己坚持不住了,臊不答的回了家。从此以后,白小姐的妈妈天天早上倒尿盆,一直到老保姆去世。
在白小姐出生前,她的爸爸犯过两次倔,一次是为了她妈妈跟自己的亲生父亲对抗,还有一次是为了保姆站在了老婆的对立面。除了这两次,白小姐的爸爸还在1989年六四动乱的时候再一次展示了自己说一不二的做派,不过那是后话了。白小姐自己本人从来没有被爸爸强硬的对待过,在白小姐的记忆里,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欺负”的人了,连她爸爸自己都时常说:你就会欺负我,一见到你妈就好像老鼠见了猫。没错,白小姐的妈妈可不那么好说话,她总是拿倒尿盆的这件事教育白小姐:伺候人可不是女人的专属工作,你要明白这一点。
是的,白小姐明白,她终将会成为她妈妈那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