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路灯亮起来,隔着厚厚的雾气,迷蒙蒙的。大雾磅礴而压抑,重重地喘着气,好像一头无路可走的猛兽。人们奋力地挤开混沌,低着头加快了脚步,恨不得快快逃离迷雾的包围,靴子踩在铺满白霜的草坪上,发出咔哧咔哧的脆响。街道上车辆飞驶而过,雾迈着发僵的腿步追上去,汽车没有停留,尾灯后抛下一道道光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雾缩紧了身子,局促地站在车轮碾过的黑暗中,天实在冷得厉害,几个行人经过他,用手挡住鼻子,好像躲避瘟疫一样,母亲牵着孩子夹紧了大衣,飞跑起来......雾阴沉着脸,沮丧地想,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已注定。
他盯着自己庞大笨重的影子在路灯下蒸腾,雾自打出生就长了一张愁闷浑浊的面孔,他不是无恶不作的恶棍,也不暴戾残酷,但是所有人见到他都避之唯恐不及。那些经年累月的尘埃在他的身体里翻滚蒸腾,填充了他肌肤的每一个缝隙。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痛,滞留在黑暗中的愤懑都是他的一部分。从来没有谁真正喜欢过他。他倒是希望能被大风吹出高高的天外,但是天低垂着头,地抿紧了唇,没有风的世界,雾昏昏沉沉地徘徊在大地上。对着天空发呆,夜没有了星光,只剩一片浑浊黯淡。
一个娇弱的声音远远传来:“来吧,到我这里来.....” 她在对我说话吗?雾的心没来由地怦怦地跳了一下。
雾睁大了眼睛,迷茫地四下打量着。他望向高楼的窗口,那里透出毛茸茸的光芒虽然微弱却温暖,但是雾苦笑着摇摇头,不是,不会是那里,他没有看到哪怕一扇门,一扇窗愿意为他敞开。
夜越来越深,寒气好像锋利无比的匕首划破雾的肌肤,在他僵直麻木的躯体上留下一道道长长的伤口,雾感到身体火辣辣的痛,悲伤穿透了他的心脏,周围一片死寂,好像坟墓一样的寂静。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见,这就是结局吗?在这样的严寒中,孤独地被寒冷撕裂,这就是他的命运吗?雾痛苦地闭上眼睛,绝望地等待着。
忽然,那个微弱的声音又一次钻进他冻得麻木的耳朵,她呼唤着:“来吧,到我这里来,请你抱紧我……”
这一次,雾终于看到了声音的主人——那是一棵树,一棵几乎掉光了叶子的樱花树,她看起来光秃秃的瘦得可怜,全身被冻得发紫,她想笑,嘴角扯开却凝固在了半空,反而显得愈发的凄苦,她想打招呼,却无法晃动脑袋,更挥动不了臂膀,于是她只好眨眨眼睛,呢喃着:“天可真冷啊,我快要被冻死了……”
雾有些不知所措,他懂她的意思,知道那样的感觉。
树瑟瑟发抖着,又一次发出了呼唤:”请抱紧我吧!“
雾笨拙地张开手臂,心想,这是一棵与众不同的树,她需要我。
雾将树抱进怀中,尖利的枝丫刺得他生痛,但是雾依旧紧紧地抱住了樱花树。这就是雾,没有风的洒脱,阳光的煦暖,雨的灵动和雪的温存,但在他迷茫厚实的外表下,却有一颗富于怜悯的心。雾抱紧了樱花树的每一段枝干,每一个分叉,每一片没有来得及落下的叶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寒气的入侵。月亮拨开云层温柔地望向他们,雾发现自己怀抱着樱花树的身体慢慢透明起来,在青莲般的月光中焕发出柔和的莹白。这变化让他惊奇,也使他忘记了痛也忘记了冷,看着树在自己的怀中安静睡去,他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当清晨来临,天比平时亮得早,大地树木都被洒上了一层薄薄的糖霜。空气清澈冷冽犹如一樽美酒。雾不见了,他抱着的那棵枯霭的樱花树上每一节枝干,每一片枯叶,都镀上了晶莹剔透的雾凇,洁白美丽如同一个精雕细刻的艺术品。樱花树一夜之间就这样绽放了,她的枝干上是雪绒一样的雾凇,叶面覆盖着碎晶般的霜花,哪怕最纤细的枝丫也点缀着柔顺的冰茸。人们跑到树下,惊叹着眼前的玉树琼花,他们围着樱花树婀娜的身姿拿出了相机,他们大喊着:“雾凇,快看,多美的雾凇啊!”
太阳缓缓升起,金灿灿的霞光抚摸过寂静的雾凇,素白中透出粉红,他有些不好意思,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围着他赞美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是一夜之间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一滴,两滴水珠滑过脸颊,挂在冰尖上,那些水滴就好像是快乐的眼泪,在阳光中照耀下闪烁着七彩的绚烂。
蔚蓝如海的天空下,高高的烟囱里吐出一道道笔直的白色炊烟,远处的喷泉流水潺潺。他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被温暖的阳光牵引着飞向高空,而另一部分的自己正轻盈如雨滴般缓缓下坠。风来了,轻轻拂过丝丝缕缕的雪凇。四周静悄悄的,粉妆玉砌犹如一个冬天的童话世界,雾凇安详地眺望着远处,怀中的樱花树依旧睡得香甜。
(2016-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