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踢——第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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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青瓷花瓶让我想到文革中我家失损的古董。祖父是安徽儒商,家中颇有些收藏。1956年,祖母带着我和姐姐去上海时,家中的古董早都变成稻粱,为请我们去四川饭店吃芙蓉鸡片,七十块钱卖掉郑板桥的一幅竹子。

他在蚌埠还有个面粉厂要经营,于是从上海到蚌埠。冬天寒冷,曾祖母有一只黄铜手炉,前清的工艺品,镂花精细,里面少者炭火。另外她老人家吃斋念佛,祖父为她买了一只宋代香炉。这是家败之后还能数得出来的家珍。

抄家时红卫兵拿着铁锤进门就是一通猛砸,一个女将问,老特务,心疼了吧?曾祖母说,革命嘛,打碎旧世界没啥心疼的,就这香炉是北宋的,交给国家吧。是个吗?问明白后,一锤砸得粉碎。

这名女将的父母原住上海棚户区,62年被遣返。她流落到了四线小镇蚌埠,憋了一肚子邪火, 文革让她的仇恨爆发,敢打敢杀,很快就成了造反派的头头。一次帮派械斗中丧生,造反派抢了曾祖母的楠木棺材为她下葬。

祖父文革时遭罪可想而知,成天价提心吊胆维艰度日。一天迎面来人叫了一声“七爷”,谁还这样不知死活,在大街上这样称呼?定睛一看原来是油坊做工的小张,淮海战争参军,从此杳无音信。他说一直在北京工作, 最近调到蚌埠。问了祖父近况,特别问了曾祖母。祖父说,老母手抖。红卫兵说她是给美国人发电报成了职业病。好在身体硬朗, 只是老材没了。什么?七爷大孝子,早早给母亲买下老材也被抄走了?

溜溜俩月过去,一个暗黑的雨夜,忽听沉重的敲门声。祖父战战兢兢打开房门, 只见路边停着一辆卡车,四条精壮汉子抬下一口棺材,无声无息地安放停当之后, 一个略上年纪的人说,七爷,张主任说,这是樟木,能找到的最好的木材,您多担待。

有点跑题哈,接着说古董。1949年祖父从中央日报上看到考上燕京的女儿的名字,喜出望外,亲自带了些古董瓷器到北京南小街芳嘉园胡同,郁风黄苗子家的对面租下一处西屋,这样常年住校的女儿节假日有个去处。

过年过节、团聚别离,家宴上总是些古色古香的清明瓷器,看到从花梨木架上取下来的摆设装上红烧肉感觉总有点怪怪的。姑妈说重大场合要有一点仪式感。上次表妹善桥来访,我用的是一套日本Mikasa 薄胎细瓷。大概这久违的仪式感唤起她的回忆,席间几度哽咽,且按下不表。

比起她收藏的赝品鸡缸杯、清明上河图(她说,除了张择端的真迹其他都是赝品,不过她手上这张有皇十四子胤祯 的大印)这对宋瓶绝对是经清宫验证的真品。随着她的病情恶化,来看望她的人络绎不绝,虽然她是那一代人仅存在大家长,虽然她事业有成,著作盈尺,慕名而来的亲眷众多,但打着那对花瓶主意的也大有人在。姑妈年轻时重义轻财,从我的小学一直到纽约的研究生院,每到开学,她总会解囊相助。可到了晚年,特别是病笃垂危之际,钱财,如何安排钱财成了大事。2004年北京的房价还没有起飞,两处房产加起来不过二三十万美金,但那当时有人张口就出80万美金要那对花瓶。这么贵重的宝贝放在哪儿,交给谁?这成了姑妈每时每刻无法医治的心病。

大无可如何之日,堂兄夫妇来到。堂兄是我家的长子长孙长曾孙,三代人的宝贝,虽无惊人功业,但也幸福开朗。妻为上海杨树浦发电厂的总工程师的女公子,性情温婉可人,琴棋字画俱佳。要不,花瓶暂交他们看管?

转天一早姑妈心里不安,要堂兄吧花瓶拿回来, 再换另一个人保管。堂兄说,他老婆抱着花已连夜赶回上海。姑妈当时就气得晕死过去。

第二天醒来, 她笑着说梦里被驴踢了一脚, 还是踢老马脑袋的那头大叫驴。

这是二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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