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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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曾祖母九十初度,爷爷问她生日怎么过?她说把虎仔叫来就成。

我的信都是姐姐先看,连赵金秀来的信她也要拆开先看。这天看信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将去蚌埠,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什么重男轻女啦,偏心偏爱啦,宠得连作文都不及格啦。气归气、骂归骂,真的要走前她却忙了起来。当时爸爸妈妈都被下放,她张罗着给我装了几件洗换的衣裳,烧了一锅热水,让我洗头,用油纸包好四个刚下笼的馒头,送我到车站,嘱咐我说,挎包不能离身,别一上车把四个馒头都吃了,省着点儿,不知道几天才能到。

“咣当”一声,铁闷子大门关上了,“嘎巴”一声,从外面上了锁。满车厢的人像生猪一样挤着、散发着讲不来的热腾腾的气味。车开动,我扒着门缝儿看到姐姐在挥手。那年我十五,第一次离开姐姐出远门,心里酸酸的没着没落。

火车刚开十分钟就停,一个铁路员工上来说: 老天爷跟咱作对,这两年天灾特别多,闹得大伙吃不饱穿不好。但是上级领导还是想到大家过年团聚,没有客车,就用铁闷子满足大家的心愿,咱们可别忘了毛主席的恩情啊,说完查票。我往四外打量:这是节二三十米长的车厢,没有窗户,中间两侧各有一对滑门,百八十口子挤得满满当当。先上车的把稻草抱到两头,躺着。我用脚把剩下的几根稻草拢了拢,靠着左边、不常开的大门坐下。身边一个大姐姐抬起头,孩子般纯真明澈的大眼睛冲我笑了笑,双手抱膝接着睡她的午觉。圆圆的脑袋搭在膝上,猴皮筋扎的两根辫子高高地隆起,像两道黑色的拱桥。

火车刚挪窝又停,不知停下来等啥,等啊等,一直等到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才往前蹭两步。时间一久,男女都来到对过那个门缝儿方便,一时间热气扑面。铁闷子的大门转天才被打开,听说沧州快到了,车要在这儿停一会儿。人们不声不响地下去解手、抻筋骨,换空气。我下车的时候,眼前已是一排白屁股。心里一酸别过脸去,不是性晚熟不知男女之别,不是的。我七岁就坏得出圈,居然看了小芳姐的乳房,不单挨了一顿臭骂,还被姐姐一番好打。我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是好色成性的登徒子,不忍心看白屁股,只因这些姑娘连特属自己的羞耻感都丧失殆尽,妙龄少女失去人的天性,像这节车皮前两天拉的牲口一般,如此人间悲剧,哭都来不及,哪里还有非分之想?

大眼睛姑娘问我:“你打着手电看啥?”

“中华活页文选”


“还有吗?”我顺手递给她一页《贾谊论》。

“你在看这个?”她的黑眼珠不停地左右抖动,姐姐说过,眼球抖动的人都聪明。


“父亲给我留的寒假作业,让我学文言虚字。”看着她的谈兴激起,我问:“到哪儿去?”

“上海。”


“在天津哪个大学?”

“南开,学哲学。”


“学尼采?”

“啊?你怎么知道尼采?那是我们哲学的禁区呀。”


“我家有本《王云五字典》里面有很多名人传略。” 说到哲学她的话就多了,从先秦百家讲到叔本华,从老庄蝴蝶讲到尼采悲剧。我根本听不懂,但吴侬软语好听。

车身缓缓地摇晃着,角落里传来《刘三姐》插曲的歌声。

到这份儿上,居然还有歌唱爱情的,我说:“好热闹。”


“天津大学在跟我们对唱。这节车厢里全是我们两个大学的,就你一个半文盲的小不拉子。”对话中,我知道她叫黄裳,大二。

已经一天一夜,肚子早就饿得叽里咕噜,应当可以吃东西了。我拿出个馒头,一口咬下半拉。突然觉得黄裳在眼巴巴地看我,纯生理的、像我家那只饿得要命的黄猫的眼神。我被看得不自在,问:

“带饭了吗?”

“没有。”


“要不要吃个馒头?”

“好个呀。”她递给我一瓶水说:“麻烦你,帮帮忙。”她捋了捋袖子,走到门缝处,对自己说上海话:“阿拉挞一挞手。”


我懂:聪明的她在说,她不愿意我用手拿馒头给她。等她擦干了手,我手托着油纸,送到她的面前。她拿出个馒头,洁白的门牙咬下一小片馒头皮儿,抿在嘴里、闭着嘴慢慢地咀嚼。看着那纯真的眼睛、敏感的鼻翼,羔羊一般温顺的脸庞,修长的小腿、斯文的吃相,我想,要是俺姐长得这样多好,我可以成天看着。

吃完她说困了,抱着膝盖就睡。我的植物神经一直警觉着,不许我睡,生怕这睡过去;等肚子里有食儿才把瞌睡虫放出来,吃过眼皮打架。小包夹在两腿中间,像黄裳那样抱着膝盖打盹。可针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风,门缝的风跟刀子似的。我往她身上靠了靠,好像暖和多了。

“到徐州了,我去转快车。醒醒,小不拉子,我要走了。”听得出来那是黄裳,强睁开眼睛,哼了一声,接着睡。又不知睡了多久,一个大老爷们把我喊醒。

我问:“这是哪儿啊?”

“徐州——终点站,统统下车。”


车厢空了,过去的一夜,天大、南开的哥哥、姐姐们做了不少大活儿,金灿灿地摆在脚底下,像吃草料的牲口留下的。我小心绕过雷区,跳下铁闷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包。糟,馒头呢?谁这么坏偷了馒头?打开包找:居然翻出一个,为啥又这么好,还留下一个?

坐在轮椅上的曾祖母说:“可把你给等来了,急得你爷爷打了好几个电报。从天津来蚌埠走了四天,我活到九十岁、从来没听过。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我走过去,双膝跪下侧脸枕着她的膝盖。她放下烧着炭火的手炉,褪下无指的手套,滚热的手摸我的脸颊、耳朵,问:“路上吃饭没有?饿吗?”说啥呢?我心里乱得厉害:十年感悟的人性,十年培养的美感被那个丢掉的馒头打得稀巴烂。“哎呀,头发都擀毡了。” 她说着,瘦骨嶙峋的手指伸进茂密的头发中 —— 不知她梳理满是征尘、乱蓬蓬的头发、还是梳理初涉世事、乱纷纷的思绪。

 
我爱丁二酸钠 发表评论于
故事挺好!
就是一上来没有看明白男主角的旅程是从哪里到哪里。难道是从天津到蚌埠,所以才在沧州、徐州站停靠?
一百多年前我们家长工的儿子受我们家资助留美归国后当过津浦铁路局局长,所以我有疑问,1962年那时候津浦线上跑的客车居然是闷罐车,还要感恩毛主席才能坐上,还要车里拉撒?三年自然灾害把客车也给饿死了,还是人们饿的都想年关回老家类似后来的春运车不够用?
刘费明 发表评论于
GPT 的评论
这段文字充满了生动的细节与深刻的情感。它通过细腻的描写与鲜活的人物刻画,展现了一段特殊旅程中的人性温暖与成长经历。以下是几个值得关注的主题与描写亮点:

主题与意义:
亲情与成长:

姐姐为弟弟准备旅途中的一切,尽管心中有埋怨,但行动中满是关爱。这种复杂的情感交织体现了亲情的真实与深刻。
曾祖母的关怀与爱护,以及她对曾孙到来的期待,展示了家庭长辈间深厚的情感纽带。
人性的善意与局限:

黄裳与“我”在火车上的互动是人性中微妙的善意体现。她的体贴、聪慧与温柔让旅途的苦难多了一丝亮色。
其他乘客的状态则显示了特殊时代下生活的艰难,人们失去了基本的羞耻感与尊严,而“我”的观察充满了同情。
成长中的冲击与反思:

“我”在旅途中第一次独自面对复杂的人性与社会景象,从食物的分配到陌生人之间的互助,这些经历促使“我”开始反思人性与是非。
描写亮点:
细腻的环境描写:

铁闷子车厢的拥挤、闷热和秽气,以及人们在艰难旅途中互助与无奈的行为,令人仿佛置身其中。
姐姐的忙碌与关切,曾祖母的慈祥与温暖,都通过具体细节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刻画。
人物刻画生动:

黄裳是旅途中一个难忘的角色,她的纯真、聪慧与优雅在粗粝的环境中格外突出,成为一抹亮色。
姐姐虽言语中有怨气,但她的行为无不体现出对弟弟的责任感与爱护。
对比与对照:

文中多处运用对比手法,如“妙龄少女”与“牲口”的类比,“馒头被偷”与“剩下一个”的反转,既增加了冲突,也引发了深刻的情感共鸣。
思考与延展:
关于那个“被偷的馒头”: 它象征了人性中的复杂性。一方面,陌生人偷走了食物,展现了艰难环境下的自私;另一方面,又有一个馒头被留下,隐约透露出一种无法名状的善意。
关于初涉世事的感悟: 曾祖母最后抚摸头发的动作极富象征意义,仿佛在试图理顺孩子心中的纷乱,同时也暗示着成长路上的种种困惑。
这段文字既可以作为独立的回忆录,也可以融入更大的叙事框架中,成为主人公成长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需要,我可以帮助进一步优化文字,或挖掘更深层次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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