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信都是姐姐先看,连赵金秀来的信她也要拆开先看。这天看信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将去蚌埠,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什么重男轻女啦,偏心偏爱啦,宠得连作文都不及格啦。气归气、骂归骂,真的要走前她却忙了起来。当时爸爸妈妈都被下放,她张罗着给我装了几件洗换的衣裳,烧了一锅热水,让我洗头,用油纸包好四个刚下笼的馒头,送我到车站,嘱咐我说,挎包不能离身,别一上车把四个馒头都吃了,省着点儿,不知道几天才能到。
“咣当”一声,铁闷子大门关上了,“嘎巴”一声,从外面上了锁。满车厢的人像生猪一样挤着、散发着讲不来的热腾腾的气味。车开动,我扒着门缝儿看到姐姐在挥手。那年我十五,第一次离开姐姐出远门,心里酸酸的没着没落。
火车刚开十分钟就停,一个铁路员工上来说: 老天爷跟咱作对,这两年天灾特别多,闹得大伙吃不饱穿不好。但是上级领导还是想到大家过年团聚,没有客车,就用铁闷子满足大家的心愿,咱们可别忘了毛主席的恩情啊,说完查票。我往四外打量:这是节二三十米长的车厢,没有窗户,中间两侧各有一对滑门,百八十口子挤得满满当当。先上车的把稻草抱到两头,躺着。我用脚把剩下的几根稻草拢了拢,靠着左边、不常开的大门坐下。身边一个大姐姐抬起头,孩子般纯真明澈的大眼睛冲我笑了笑,双手抱膝接着睡她的午觉。圆圆的脑袋搭在膝上,猴皮筋扎的两根辫子高高地隆起,像两道黑色的拱桥。
火车刚挪窝又停,不知停下来等啥,等啊等,一直等到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才往前蹭两步。时间一久,男女都来到对过那个门缝儿方便,一时间热气扑面。铁闷子的大门转天才被打开,听说沧州快到了,车要在这儿停一会儿。人们不声不响地下去解手、抻筋骨,换空气。我下车的时候,眼前已是一排白屁股。心里一酸别过脸去,不是性晚熟不知男女之别,不是的。我七岁就坏得出圈,居然看了小芳姐的乳房,不单挨了一顿臭骂,还被姐姐一番好打。我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是好色成性的登徒子,不忍心看白屁股,只因这些姑娘连特属自己的羞耻感都丧失殆尽,妙龄少女失去人的天性,像这节车皮前两天拉的牲口一般,如此人间悲剧,哭都来不及,哪里还有非分之想?
大眼睛姑娘问我:“你打着手电看啥?”
“中华活页文选”
“还有吗?”我顺手递给她一页《贾谊论》。
“你在看这个?”她的黑眼珠不停地左右抖动,姐姐说过,眼球抖动的人都聪明。
“父亲给我留的寒假作业,让我学文言虚字。”看着她的谈兴激起,我问:“到哪儿去?”
“上海。”
“在天津哪个大学?”
“南开,学哲学。”
“学尼采?”
“啊?你怎么知道尼采?那是我们哲学的禁区呀。”
“我家有本《王云五字典》里面有很多名人传略。” 说到哲学她的话就多了,从先秦百家讲到叔本华,从老庄蝴蝶讲到尼采悲剧。我根本听不懂,但吴侬软语好听。
车身缓缓地摇晃着,角落里传来《刘三姐》插曲的歌声。
到这份儿上,居然还有歌唱爱情的,我说:“好热闹。”
“天津大学在跟我们对唱。这节车厢里全是我们两个大学的,就你一个半文盲的小不拉子。”对话中,我知道她叫黄裳,大二。
已经一天一夜,肚子早就饿得叽里咕噜,应当可以吃东西了。我拿出个馒头,一口咬下半拉。突然觉得黄裳在眼巴巴地看我,纯生理的、像我家那只饿得要命的黄猫的眼神。我被看得不自在,问:
“带饭了吗?”
“没有。”
“要不要吃个馒头?”
“好个呀。”她递给我一瓶水说:“麻烦你,帮帮忙。”她捋了捋袖子,走到门缝处,对自己说上海话:“阿拉挞一挞手。”
我懂:聪明的她在说,她不愿意我用手拿馒头给她。等她擦干了手,我手托着油纸,送到她的面前。她拿出个馒头,洁白的门牙咬下一小片馒头皮儿,抿在嘴里、闭着嘴慢慢地咀嚼。看着那纯真的眼睛、敏感的鼻翼,羔羊一般温顺的脸庞,修长的小腿、斯文的吃相,我想,要是俺姐长得这样多好,我可以成天看着。
吃完她说困了,抱着膝盖就睡。我的植物神经一直警觉着,不许我睡,生怕这睡过去;等肚子里有食儿才把瞌睡虫放出来,吃过眼皮打架。小包夹在两腿中间,像黄裳那样抱着膝盖打盹。可针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风,门缝的风跟刀子似的。我往她身上靠了靠,好像暖和多了。
“到徐州了,我去转快车。醒醒,小不拉子,我要走了。”听得出来那是黄裳,强睁开眼睛,哼了一声,接着睡。又不知睡了多久,一个大老爷们把我喊醒。
我问:“这是哪儿啊?”
“徐州——终点站,统统下车。”
车厢空了,过去的一夜,天大、南开的哥哥、姐姐们做了不少大活儿,金灿灿地摆在脚底下,像吃草料的牲口留下的。我小心绕过雷区,跳下铁闷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包。糟,馒头呢?谁这么坏偷了馒头?打开包找:居然翻出一个,为啥又这么好,还留下一个?
坐在轮椅上的曾祖母说:“可把你给等来了,急得你爷爷打了好几个电报。从天津来蚌埠走了四天,我活到九十岁、从来没听过。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我走过去,双膝跪下侧脸枕着她的膝盖。她放下烧着炭火的手炉,褪下无指的手套,滚热的手摸我的脸颊、耳朵,问:“路上吃饭没有?饿吗?”说啥呢?我心里乱得厉害:十年感悟的人性,十年培养的美感被那个丢掉的馒头打得稀巴烂。“哎呀,头发都擀毡了。” 她说着,瘦骨嶙峋的手指伸进茂密的头发中 —— 不知她梳理满是征尘、乱蓬蓬的头发、还是梳理初涉世事、乱纷纷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