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的舅爷
萬沐
又到了冬季,又到了飘雪的季节。在这个季节,我会想到我家里很多很多的人和事,也会想到我的舅爷。
舅爷是奶奶的弟弟,去世时,我只有六岁,而且由于见面少,模糊的记忆也只是片段性的,但是很多却是和冬天,和风雪联系在一起的。
对舅爷最早的记忆,是在一个冬天的上午,可能是我四五岁的时候。那天虽然没有下雪,但风却很大,舅爷戴个帽子,两个耳朵里还塞了两团棉花,揹了一口袋包子来我家。我吃了一个包子,记得非常好吃。恰巧这天我母亲却要去娘家,我的两个姑姑也要去送我母亲,于是我凑热闹也要跟上去。舅爷说我不要去了,留下和他玩,其他大人也说,舅爷来了,劝我不要去了。但我却很想去,任谁也劝不住,大哭大闹,还骂我舅爷拦我,然后就跟着我妈和两个姑姑走了。
第二次关于舅爷的记忆,是舅爷的大女儿结婚的日子,也是一个冬天,门前还有一点雪,只是那天天气很晴朗,也不冷。我看到舅爷当天突然穿得很整齐,披一件黑色的短大衣,我从他眼前走过,他却没有停下来和我说话,我当时感到很奇怪,也很生气,不知他为啥不理我?只记得院子里来了很多客人,迎亲的人要走的时候,舅婆哭得很伤心,我奶奶眼圈也红着。
另外一次关于舅爷的记忆,是在冬天一个飘雪花的日子,窗外风很大。听大人说,舅爷生病了,病得很重。我父亲和我奶奶准备要去舅爷家,我也跟着要去,大人不让我去,我照例是大哭大闹。因为觉得奶奶走亲戚,没有理由不带着我。但奶奶那次似乎根本没有带上我去的意思,我就更生气了,开始乱骂。但父亲和奶奶还是匆匆离开了,只有我爷爷哄着我,给我说好话,说马上给我做一个牛马马,“牛马马”是我们当地的土话,指把绳子套在脖子拉上玩的那种小木头车子,以后好像没有人这么叫了。我当时看到沟对面木匠家的孩子有这种玩具,一直就很羡慕。爷爷这么一说,我也就不闹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整天带着爷爷新做的牛马马和很多小孩子玩的时候,却听说我舅爷死了。人死了到底是什么概念,我还不太清楚,但我看到奶奶经常流泪,觉得这肯定不是好事。我有一次在外面玩,听到人在说我舅爷死了,好像是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就很生气,我想骂过去,但一时却找不到语言,于是就恨恨地走了。
再一次关于舅爷的记忆,已经是他三周年的祭日了。那几天雪很大,而我当时差不多也虚岁九岁了,已经知道了人世间的一些苦乐悲欢的道理。看到舅爷家恓恓惶惶,人丁稀少的景象,就觉得很难过。看到舅爷的大女儿胳膊上戴个黑布,就问她戴这干啥?奶奶对我说:“我将来死了,你就会戴。”我一下大哭了起来,我那个姑姑也哭了,大家哭成了一片。傍晚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又到崖背上一个十字路口去给舅爷烧纸,日头被一片黑云半遮,北风吹着,天气很冷,而且还有些阴惨惨的,感到气氛非常的悲伤。
等我长大后才知道,舅爷其实是一个非常苦命的人。他几岁就死了妈妈,哥哥也在很年轻的时候去世了,嫂子改嫁。他的大姐外嫁到四五十里意外,这在当时已经是很远的地方了,平时很难回娘家。舅爷就和他的父亲,还有姐姐,也就是我的奶奶相依为命。由于他的父亲冬天要去山里砍柴,一去两三天,当时村庄里一家离一家住得远,听奶奶说,每到傍晚,院子里很多窑洞一片漆黑,他和舅爷两个,感到非常的孤单和恐怖。再后来,奶奶出嫁,舅爷就只是和他的父亲在一起生活了。可能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父亲也过世了。
舅爷去世的时候,不到五十岁,丢下舅婆和两个女儿。家族中关系离得最近的,是他的堂兄弟,两个堂侄,但却在另外一个村庄。舅婆一家住在她娘家的村子,但和她的哥哥嫂子似乎并不亲近。在那个年代,农村那种环境中,这是非常艰难的一家人。舅爷三年的时候,我还去舅婆的娘家玩过,舅婆的嫂子很会说话,还大大夸赞了一番我的花裹肚漂亮,并赞扬了我妈一番。但那几天舅婆的侄儿虽然二十多岁了,似乎只知道带上我玩,并不想去干活。
舅爷去世后,奶奶经常说他弟弟小时候的样子,包括四、五岁时,穿个黑领褂,用一个勺子在门前舀雪的情景,还有服劳役吃不上饭,回到姐姐家才吃了一顿饱饭的事情,絮絮叨叨,说得很详细,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其实,我对舅爷的记忆,也有其它季节的往事。记得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去舅爷家,那天不冷也不热,路两旁田间里庄稼长得蓬蓬勃勃,很多好看的花开着,尤其记忆深的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生地(黄)花,还有很多的葫芦花也开着,草丛里蝈蝈欢乐地叫着,我坐在自行车上感到心情真是好极了。到了舅爷家,记得我坐在他家大核桃树下的小凳子上吃梨瓜,看到旁边草地上有很多的花开着。我当时脖子上戴着一个很大的银牌子(一种小孩子的首饰),记得梨瓜汁流在银牌子上,舅婆帮我把银牌调整在一边。大家都看着我笑,我很愉快,但这次似乎却没有对舅爷的记忆。
以后,舅婆也去世了,舅爷的两个女儿外嫁,我们和舅爷的村子也就没有了联系。奶奶说起来回不到小时候的地方,显得很悲伤,我那时似乎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但后来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我才理解了因为舅爷一家,奶奶装在心里的,是多么大的痛苦!
舅爷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几十多年了。我年轻时说要去给他上一次坟,但后来常年在外,最终却没有去成。因为没有人带,我也不知他的坟在哪里,现在而恐怕也早就没有坟了,这是我心中一件很遗憾的事。
舅爷一生劳碌,胆小谨慎,是一个很善良,也很平庸的人。他像一根草一样来到世上,受了很多苦后又默默地枯萎在了一个冬天的风雪里。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知道他,除过家人和亲戚,可能也没有几个人记得起他。但在今夜,一个北美的冬夜,我又想起了他。借着这期的文章主题,我要写一篇文章纪念舅爷。而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禁不住地不断在流泪。我希望悲苦一生的舅爷在另一个世界能与他的家人,包括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奶奶团聚,也希望他能有一个简单快乐的生活,不要像在这个世界上过得那么恓惶和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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