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上大学了,要把我在农村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转到大学所在城市。办理转户口手续要到乡政府有关办公室,不记得当时是不是叫派出所,只要把大学录取通知书带上,他们就二话不说,立即给你办。等我去办的时候,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但空无一人,隔壁房间的人告诉我说人不在,明天再来吧。我只好离开,走在大院中间的时候,听见一声大喊,“小伙儿”,从左侧篮球场上走来一个年青人,满头大汗,穿着个红色跨栏背心,左手臂上搭着一件绿色军装,右手冲着办公楼指了指,我明白了,他这是打完了篮球准备给我办理转户口。我一进大院他就看见我了,他说一看我这学生模样就知道又是一个考上大学办户口的。他刚打完篮球,汗还没消,写字的手有点不听使唤,把我的名字都写错了,但他很巧妙地给改过来了,左手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红油印盒,右手从自己裤兜掏出他自己的一个油戳,在油印盒蘸了一下就在我的名字旁盖了一下,说这就不会有问题了。我心里稍有不快,但也没说什么,毕竟一切顺利,他态度很好,还问我,“你这个怎么这么晚?人家别人都已经走了”,而且我终于要离开农村去上大学了,心里也高兴。
下一步是办理转粮食关系,相关人员解释说,要转走我的粮食关系,我必须交500斤粮票,如果没有粮票,那就交上500斤粮食。我知道我家粮票是没有那么多的,在农村很少用粮票,即使用,也就几斤粮票用来买饼干蛋糕一类的。对500斤粮食我没有概念,我以为交上500斤粮食是小菜一碟,我回家一说,我妈说上哪儿去弄500斤粮食?9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去年的陈粮剩下不多了,今年的新粮还没下来。那就只能交粮票,需要到瓦房店去买,可能是黑市吧,那也不是一下子就能买到那么多粮票的,时间上有点来不及了。我老姨家的二表哥认识那个负责办粮食关系的人,就通融了一下,打一个欠条,我先把粮食关系转走,日后再补交粮票, 而且也不用交500斤了,300斤即可。我也不懂得粮食关系是怎么回事,不明白办户口为什么还要粮食关系。后来到了大学以后有人解释说没有粮食关系,户口是没有用的,只有伴随着粮食关系的户口才是有效的。
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实际上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的承包,只是把土地均分给大家,我的那一人份的土地和我爹我妈的土地合在一起成为一户。上高中时我住在我姐家,我爹我妈已经不能下田劳动了,我的大哥二哥给我们种地,秋收的粮食收成仍归我们,秸秆归他们,可以用来喂牛。粮食有盈余,我父母养了三头猪,都不到200斤重,还没有完全长大,卖了两头以填补我上学费用。我大嫂二嫂各给了我一张50元的钞票,都是崭新的,可能是从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农村合作银行用零钱换的。我三哥给了我20张皱皱巴巴的一元钞票,但却整整齐齐的,厚厚的一沓,不知是攒了多长时间的了。我姐是最早知道我考上大学的。当高考成绩刚出来时,我还在家里帮助干农活,我高二时的班主任孙老师就告诉我姐我的分数已经超过录取线了,只是不知道最后能被哪儿录取,我姐就立即着手给我准备上大学时住宿需要的行李用具。我姐夫当时和几个合得来的同事兄弟合伙挖煤,告诉我不用担心学费,只需要好好念书。其实我高中三年的学习费用也主要是我姐夫靠挖煤资助我的。
学校在山西太原,我从来没有去这么远的地方,我以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瓦房店,结果这次去上学,瓦房店却只是乘火车的起点。我们村有出行经验的一个本家大叔曾经为生产队搞副业时去过包头,他指导我说从瓦房店可以买一张通票到太原,到北京后只需要进行中转签字。我大哥送我到瓦房店,出发当天一大早,扛着一大卷行李,我大哥和我一起挤着公共汽车到瓦房店火车站。用录取通知书买火车票时半价,我的行李办托运了,手里只有一个背包,一切妥当,心里轻松了,我和我大哥到一家馄饨馆美美地吃了一顿,我大哥还盘算我应该是四年后的1990年毕业,当时我就核计医学院可能不是四年。火车是从大连始发到北京,到瓦房店时就是傍晚了,我大哥也没有必要一直等到送我上火车了。
火车准点到站,车厢里人不多,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座位。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高中的老师都叮嘱我路上要自己多加小心,不要和陌生人搭话,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目的地,不要告诉别人你的真实姓名,等等等等。我牢记在心,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包,这包可太重要了,录取通知书,户口和粮食关系都在包里,但钱却不在包里。怎么带钱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首先我们是听别人的经验故事,比如,可以把钱放在脚下的鞋垫下面;把裤腿扎起来,再把钱放在扎紧的裤腿里面;把钱放在行李里面随着托运到学校。最后,我妈还是照搬了别人的经验,在我的裤衩内侧缝了一个小布口袋,钱就放在这个小口袋里。
一路经停的车站很多,仍然有印象的有熊岳城 (在营口市盖县)、大石桥(也在营口)、海城、鞍山、辽阳,但当时心情忐忑不安,心绪不宁,对它们印象都不是很深了,似乎在辽阳或是鞍山看到高高的烟筒出口有晃动的大火苗,混着淡淡的黑烟。到沈阳前,在瓦房店上车时还很宽松的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人。“各位旅客,沈阳车站就要到了。沈阳车站是一个大站,沈阳是辽宁省的省会…”对沈阳的一通介绍之后又回到老本行:“前方到站,沈阳车站,有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下车准备,下车站台在左边”。已经是晚上了,看车窗外灯火通明,但我对面的人倚着车窗,是闭目养神还是睡觉说不清楚,我也学着像是见过世面、见怪不怪的样子。后来迷迷糊糊地听到报站,“沟帮子车站到了”,然后就听到站台上的小贩叫卖,“烧鸡,新鲜的烧鸡了”。旁边有人点评说,“沟帮子烧鸡很有名的。”后面还有锦州、天津等大站,我都睡着了没看到。
北京站到了,很激动,来北京了,尽管只是路过,但心里又很忐忑。还不知道怎么中转签字,怎么去找下一列开往太原的火车。出站台时我只是随着人流,下台阶进地下道,人们都是奔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大铁门。我不想像在车厢里那么囧地双手抱包,我就把包挎在右肩,右手五指张开托着包的底部,左手拉着右胸前的背包带,侧着身子快步向前。快到出口了,突然被拽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瘦小的中年人拖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看着像是用很多剪开的塑料编织袋子缝在一起,红蓝白不同颜色混合着,“你帮我抬,我给你钱”,他可能看我只背着一个包,就请我帮忙。看着确实是很着急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蓝色上衣,和我大哥送我时穿的一模一样,我也立即就有了同情心,“你不用给我钱,我帮你抬”,我就用左手拽着他的大行李的一角,和他一起拖着出了大门,他赶紧向我点头致谢,我也没有再去理会他,我内心着急怎么去中转签字。我的目光扫射着,看到几个红色校旗,其中还有北京大学的,显然是为新生接站的,办户口的说我晚了,这也不晚呀,北大不也还在接站吗?我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一个低矮的铁皮窝棚,似乎那儿就是办理中转签字的地方,我急匆匆地奔过去。
“同志”,我好像听到有人喊我,我侧身回头,只见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面容姣好,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双手抱着正在睡觉的孩子,孩子不是竖着抱在她怀里,而是横着抱在肚子前,一只脚还耷拉着垂下来。她表情很淡定,似乎并不是很着急,见我慢下脚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见我表情疑惑,又来了一句,“你不用害怕,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她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这嗓音也很好听,就是这讲话内容让我摸不着头脑,一阵恐惧感袭来,我转过身快步离开,只听她在我身后恶狠狠地说,“等下一次的,我告诉你”。神经病,不理她,我要办签字呀。到了窝棚,还真是签字的地方,把车票递进去,还没等我说话,已经在我的车票上用胶水贴了一个小纸条,上面打印着车次和时间,是第二天的。签字这么容易呀,心情一放松,也没细想这晚上怎么过,先去找到上车的地方,从车站再出来的时候遇见一个也是新生报到的,他家是我们隔壁的交流岛乡,他要去郑州。我们就结伴去看天安门去。
人真多真密集,象我们课间操全校做第六套广播体操一样,天安门应该朝哪个方向走啊?还是上午,有的是时间,走就对了,走到哪儿都是我们没去过的地方。看到一条非常宽广的大街,我俩猜测这是长安街,长安街连着天安门,可站在街边连个天安门的影子都看不到。过来一辆长条形的红黄相间的公共汽车,有前后门,人们都挤过去,我俩不知道该怎么坐北京的公共汽车,也跟着挤进后门,我右手拉着背包带,左肩往前挤,正要回头用左手拉住包,车门关上了,我的包还在车门外,我在车门里扯着包带。只听见前面有人大喊一声,“车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替我喊的,见没有反应,我也学着北京腔调,把舌头向上用力抵住上颚并狠狠地卷起来,非常羞涩腼腆地喊了一声“师傅,后门”,我对我自己的嗓音很不满意,太没有底气了,算了,就别丢人了。我眼瞅着骑着自行车的路人盯着我的包看,我猜测他们是好奇而不是想抢走我的包。天安门,我看到天安门了,车怎么还不停,车停了,我是第一个下来的,背上包,若无其事地向回走,去天安门呀。第一次坐首都北京的公共汽车,我俩都没有买票。
我俩中午回到北京站,他的火车是下午的,他走后我一个人核计为什么我不能当天走?回想着北京也不是那么好呆的,特别是想起那个漂亮的女恶人就害怕,就再去那个窝棚试一下。这时候已经没有旅客了,我奔到一个窗口,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在里面,我就说我想今天就离开北京去太原。她也和前面的那位一样不说话,只扔出一个小纸条给我,我一看是今天晚上的。就赶紧又回到车站内找到检票口,就在就近的候车厅等着,不乱走了。晚上9点的火车,我老早就去排队了。我前面是一个慈眉善目的50岁妇女,她面前好几个包,估计她还有同伴。她看到我排在她后面,就主动跟我搭话,“看你像个学生,是去上大学吗?”我点了点头。“是什么学校?” “哎呀,我儿子也是山西医学院。” “你看着很小,我儿子胡子拉碴的看着比你大多了。”一会儿,她那胡子拉碴的儿子来了,听说我俩是同一个学校的,还是同一个系的,显见着是非常高兴,眼睛放着光。其实我也是很兴奋,一扫白天恐惧,但我只是微笑着,不那么外放。“说不定我们还是一个宿舍的呐!”后来好几次学校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在北京站不期而遇。在大学毕业临别赠言时他写道:“今日与君别,何日再相见,直觉告诉我,相会北京站”。
晚上在火车上,一个中年偏上但老年还没到的那么一个干瘦的乘务员过来查票,把我的票给拿走了,一会儿回来了,把一张发票都准备好了,我需要补票,他解释说,这是“变径”,我的通票是按最短路径卖的,现在这个车次的路径变长了,我需要补交这多出来的一段路途的费用,这是我后来搞明白的,当时一听说我要补交钱我的脑袋就大了,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解释,其实,我明白和不明白的科学价值都是一样的,都要交钱。后来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给我第二天的签字,因为那是最近的路线,叫石太线,经过石家庄,是通票应该走的线路。而我改签的是原平线,比石太线要长,所以要交“变径”费。不管怎么说,一路有惊无险、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到达了太原站,出来后我们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学校接站的帮助取行李,不用行李单,只要看到行李上贴着“山西医学院”的字样,太原站就允许提走,接站的汽车把我们一直送到我们的宿舍楼门口。我的大学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