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情缘
李公尚
一
我出生在山东农村。一九八一年我四岁时,村里拆分集体经济,解散“人民公社”,撤销“生产大队”,“分田到户”。我母亲唉声叹气说:“分了地,咱家没有劳动力,往后日子可咋过!”我父亲两年前去世了,他是公社派伕去修建水库时,负责放炮炸山,遇到了“哑炮”,前去排除被炸死的。父亲死后公社报县里批了“烈士”,从此公社和大队每年拨给我们家四百斤口粮作为抚恤。公社和生产大队解散了,我们领了两年的抚恤粮往后眼见得就没了指望,单靠分到的几分田地,真不知能不能活下去。
我妈有个堂哥,我叫他大舅,在县城里的“工农兵洗澡堂”当会计,每月工资三十六元钱,我爸爸去世后他常来我们家接济我们。他工作的洗澡堂当时是国营,有十多名员工,分男女两部,逢年过节和星期天,顾客很多工作很忙,平日顾客少非常清闲,收支主要靠县财政补贴支撑。改革开放后,县里不再补贴澡堂,澡堂行将倒闭,在那里干了二十多年的大舅担心澡堂倒闭后自己失业,就响应号召自负盈亏承包了澡堂。他将过去澡堂里的十几名员工裁剪到只剩下六个人,男女澡堂各留一名服务员,增加搓澡业务,各加一名搓澡工,留有一名锅炉工,再加上他自己。六个人干过去十几个人的活,很是辛苦,但每人挣的钱是原来两倍。我大舅让我妈去女澡堂当搓澡工,干一天挣两块多钱,一个月下来能拿六七十块钱。当时刚毕业的大学生当了干部,一月工资才五十六块钱,我母亲对此非常知足。
我妈在县城里每月花十五块钱,租了两间房屋作为我们的家,起初她去上班时把我锁在家里,一次我在家里玩儿火柴,不小心引燃了窗帘,差点引起火灾,从此我妈只好带着我去上班。每天她把我带进蒸汽腾腾的女浴室里,拿个小板凳让我坐在一个角落里不许走动。当时我少不更事,但作为男孩儿,看到满屋子赤条条光溜溜的女人,还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卷缩在那个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经常睡着了就歪倒在墙角湿乎乎的地上。
当时顾客洗一次澡三毛钱,需要搓澡就外加两毛钱。我妈每天站在蒸汽腾腾的大澡池外面,为赤身裸体趴在澡池边上的顾客搓背捶腿揉脚,身上的背心裤衩糊在皮肤上,透出的肉一跳一跳地起伏着。生意忙的时候,每天搓二十多个活,每次顾客们被搓痛快了,就红着亮晶晶的腰背顺势一翻身,“扑通”一声滚进大澡池里,被热水一激,舒服得龇牙咧嘴咂牙花子,我母亲随即按习惯报一声:“新娘出阁了!”刚被搓完澡滚进澡池里的顾客随即身心释放地高声喊一嗓应道:“新娘舒服死啦!”于是齐活。接着下一个等着做“新娘”的顾客又趴到池边上,让我妈搓澡。我妈每天从早干到晚,常常回到家后累得像浑身散了架。
那时人们的“个人隐私”观念,还仅限于身上通常被衣物遮挡住的部位不被异性看到为原则,同性之间完全没有贞操感和隐私观。有去洗澡的母亲带孩子去洗澡,被带去的男孩儿通常不被当成异性看待。我一天到晚坐在女澡堂里,顾客们对我也视而不见。澡堂里是身心放松的场所,人们脱光了进去全无顾及,有的躺进小澡池里泡药浴时嗑瓜子抽香烟,吃剩的垃圾或抽过的烟头,随意朝我待的角落里一扔,撒我一头一身。很多顾客冲淋浴时顺带漱口刷牙,牙膏皮肥皂纸用完后也随手扔向我。每当我惊恐地看向她们,她们厌恶地瞪我。我妈为人和蔼勤快,逢人笑脸相奉,随叫随应,一些常客知道她生活辛酸,对我混迹于女澡堂就多些同情和宽容。一次有位女顾客,是位医生,说普通话,多看了我几眼,见我蜷缩在角落里昏昏欲睡,顺口说:“这么闷热潮湿,还穿着衣服,会得病的!”话音未落引来白花花的一群上前围观。女医生掀开我的衣服看了看,见全身起满了红点,摸了摸说;“成天这样会捂出湿疹来,得了皮肤病可不好治。”说着动手把我身上湿乎乎的衣服全给脱掉了。从此,我一进女澡堂,我妈就给我脱得光溜溜的,和前来洗澡的顾客一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一次,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儿进了浴室,女孩儿一见我,就紧盯着我的下身对她妈惊叫:“妈!你看他长了一条小尾巴,那么短,还长在前面。小猫咪长在屁股后面都比他的长。”我听了吓得夹紧双腿。她妈见了,狠狠瞪了我一眼,赶紧拉着女孩儿离开。没过几天,有顾客从我身边走过时说:“这里还有一把小茶壶!”另一个听了,蹲下身捏着我的“小茶壶”问:“这玩意儿长大了有什么用?”我委屈得想哭,怯懦地说:“这不是小茶壶,是小尾巴。我妈一生下我就长在前面。”周围的顾客听了开怀大笑。那时我以为每个人都有小尾巴,这一大澡堂白花花赤条条的顾客,她们的小尾巴一定都被她们中间那块毛茸茸黑乎乎的东西给遮盖住了。不久,那个说我长尾巴的小女孩儿又跟着她妈来洗澡,见到我后就缠着她妈说她想要小尾巴,我这才注意到她根本就没长小尾巴。她妈当时生气地直瞪着我,上前打了我一耳光,高声骂道:“这是谁家的坏小子没人管?跑到女澡堂里来耍流氓!”说着,一手提拉着我的胳膊,把我甩出女澡堂的门外。我妈见了也不敢阻拦,不断向顾客们赔罪。从此,我就再也不进女澡堂了。我大舅给我一个盘子,上面摆有牙膏、香皂、雪花膏等,旁边放一个大口玻璃瓶,瓶上写明价钱,让我坐在澡堂的前厅卖,顾客买了后就把钱放进瓶子里。这样我大舅每天给我两毛钱,作为我的工钱,从此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收入。
我七岁上小学一年级时,没想到那个说我长尾巴的女孩儿和我同班,她叫徐欣,我一见到她就吓得低着头装作不认识她,我害怕她告诉同学我光着屁股被她妈妈扔出洗澡堂。当时我个头高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到坐在教室中间的她经常回头冲我笑,心里就发毛,一下课就从教室后门溜出教室躲开她。有一次放学后我被老师留在教室做作业,徐欣走到我身边坐下,静静地看我做作业,一句话也不说。我被看得发慌,匆匆做完作业就起身逃走,她却一直跟在我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她拉起了我的手,和我并肩走。她告诉我说,她家住的离我家很近。我不和她说话,她依然拉着我的手不放,直到走到我家门口,她才松开手。从此她经常在放学的路上和我手拉着手走,我也不敢拒绝她,有些同学叫我和她是“小两口”。这事很快就传到了她家里,她妈妈一次在我们放学时等在学校门口,见到我和徐欣拉手走,上前打了我两个耳光,拉着徐欣走了,徐欣回头看我,她又打了徐欣一耳光。并回头警告我下次再和她女儿在一起,就砸断我的腿。
以后徐欣还经常在我家门口转,我每次遇到她,她都情不自禁地走到我身边,和我手拉手一起坐在路边道阶上,谁也不说话,一坐就很长时间,直到家里人找来才分开。一天我放学后回家,进门看到我妈正在外间屋里给一个趴在椅子背上的男人做按摩。我妈对我说:“饿了饭橱里有饼子,自己拿了坐到门外去吃,再过一会儿我就忙完了。”我听了没说话,在饭橱里找了一块干粮,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到房门外吃起来。那天是星期一,每星期一洗澡堂都休息,我妈不用去上班,我也不用放学后去澡堂卖货。这几年我妈在澡堂当搓澡工,业余时间学了推拿按摩拔罐针灸等人体理疗,休息日就在家里给人做理疗挣一些钱。不一会儿,徐欣跑到我家里来了,问我她爸爸在不在这里。我问:“你爸爸是谁?”徐欣说:“是我妈妈让我来的,我妈妈说有人看到我爸爸来你家了。”说完就跑进我家的屋里,不一会又从屋子里急急忙忙跑出来,没和我说话跑走了。我继续坐在我家门外吃干粮。不久,我在门外听到我妈从屋内传出了惊叫:“不行!不行!可不敢!可不敢!快放开!放开我!到处都在严打呢,找死啊!再不放手我就喊人啦!放开我,你赶快走吧,我不要你钱了!赶快放开!”
我听到我妈惶恐的喊叫,惊恐不已。推开房门看到屋内那个让我妈按摩的那个男人正把我妈压在他身下,撕扯我妈身上的衣服。我见了大脑一片空白,瞬间一股怒火从到头顶,本能地从门后抄起一把平时家里用来劈柴的斧子,朝着男人的背上猛砍了几下。
我妈把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推开,看着浑身是血已经昏迷的男人,一时吓得不知所措。此时屋外吵吵嚷嚷来了一群人,说我妈勾引男人要打死我妈。他们闯进屋子见到男人倒在血泊里,愣了几秒,就抢过我手中斧子打我妈和我。我妈把我紧紧护在她身下,等公安派出所接到报案赶来时,我妈妈已经没气了。警察见被我砍伤的男人还活着,就把他送去了医院。最终那男人因失血过多死在医院里。后来警察查明案件真相,徐欣的爸爸在让我妈为他按摩拔罐时企图强奸我妈,被我砍伤后致死,徐欣的妈妈凭借猜疑带着徐欣的两个舅舅来捉奸,见状打死了我妈。最终法庭判处徐欣的妈妈有期徒刑十五年,分别判处她两个舅舅十二年和七年徒刑。我伤害致人死亡,具有正当防卫的情节,又属于未成年人,被判送少年劳教所劳动教养三年。从此我成了孤儿。这事后来在我们当地渐渐传开,我妈被当地人称为烈女子。后来因为我爸爸是烈士,我属于烈士子女,不久被政府解除了劳动教养。
我被释放后我大舅把我接了回家,邻居家孩子们见了我说我是杀人犯,都避之不及。只有徐欣见了我,低着头不躲也不说话。她知道是我砍伤了他爸爸导致他爸爸死亡,也亲眼看到了她妈和两个舅舅把我妈妈打死。一天,她站在我大舅家门外一直不走,我趁我大舅家的人不在意就走到她身边,她小声说她要走了,到外地去。说完拉着我的手朝镇外跑去。镇上的人见了,对我们指指点点。我们跑到镇外的一片树林里坐下,气喘吁吁地谁也不说话,相互看着对方。后来我们手拉手躺在树下的草地上睡着了,直到半夜我大舅带着镇上的人们找了来,把我俩叫醒。我大舅把我带回了家,听说徐欣被她叔叔送到外地她奶奶家去了。
我不愿再回我原来的学校去上学,我大舅就把送我到了外地一所少年军校去上学。这个少年军校设小学、初中和高中,学生一律住校过集体生活,每天除了学习文化课,还学习武术、军体、队列、军人作风养成等课程。到少年军校去上学的学生,大都是附近不愿学习的孩子,家长希望他们将来毕业后去参军。学校每两星期才休息一天,放假时学生回家和家人一起过星期天。我每次放假无处可去,照例去我大舅经营的洗澡堂打工。
我从小没有父亲,经常受别的孩子们欺辱,我妈活着的时候胆小怕事,总是教我以忍求安。我上了少年军校后学会了自卫,练就了打架不要命的胆,每受到欺负就以命相搏。在军校里有一名高年级同学常欺负我,每次见了我都抢我的东西,每次我奋力反抗,都被他打得头破血流。一次他抢我刚从食堂里买的包子,我反抗时他把我打昏了,拖到学校食堂仓库后面的夹道里不想让老师发现。我醒来后捂着头上的血回到宿舍,和我同宿舍的同学劝我去告诉老师,我没有说话。那天深夜,我起身摸到欺负我的那个同学住的宿舍,用我事先在军体教室里找的一把撬棍,朝正在睡觉的他劈头盖脸一顿暴打,和他同一个宿舍的十几个人都被他的哭喊声吓醒,有人开了灯,我掀开他的被子,让他看清是我,然后一直把他打到没了声息,他宿舍的同学见状没有一人敢说话。后来老师来了,把我扭送到派出所,我被关了一个月。我被释放回学校后,一战定局,全校没有一个同学再敢欺负我。我这是从军体课上学到的知识:“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逢恶勇得先,首战即终战。”
我十岁那年,大舅经营的洗澡堂在中国改革大潮的冲击下奄奄一息。这时一名原籍是我们村的新加波外宾回到了家乡,他五十多岁,说起来是我妈的一个表舅,我叫他舅佬爷。他拿出他在国外的积蓄向我大舅经营的洗澡堂投资了一笔钱,成了澡堂的新老板。舅佬爷常对家乡人提起他的往事:1949年6月,蒋介石国民党军队在大陆败退,从青岛、即墨、长山列岛等地用美国第七舰队的船,带走了二十万山东军政人员、眷属和青年,当时村里有十几名年轻人都被强行带走。每说到这里,他总不忘来上一句:“俺的个娘哎!被打着骂着弄走的呢!二十万山东子弟,还没到台湾就没了一多半呢!奶奶的!”他叹口气说:“村里被抓去的小年轻都被编进了刘安祺的三十二军,手绑在背后,一个牵着一个走,上船以后才给松绑。一船人在海上哭天呛熬了三天三夜,到了基隆,下船就发枪发军装,打着骂着集训了个把月,然后被送到湛江去掩护从广东、广西、四川撤下来的国军部队进入海南。在湛江打了几仗,九月初又让从湛江紧急北上驰援广州。十月一日中共建国,十月二日解放军宣布进军广东,十月十日国民党代总统李宗仁从广州迁都去重庆,让俺们掩护他们和解放军打了几天几夜,被解放军追着打。半个月下来,没被打死的全都调去守海南岛,在海南岛和解放军打到来年四月,活着的都撤到了台湾。下船后一听口音,俺的个娘哎!说山东话的一下子就少了一多半。奶奶的,真没想到今天还能活着回来呢。”
过去我曾听我妈说起过,她听村里的老人们说我爸爸有个比他大八九岁的大哥,也是那次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去了台湾。一次我见了舅佬爷不知天高地厚地问他,知道不知道我大伯,他听了瞪起眼睛憋着满头的青筋说:“俺的娘哎!想不到你这个小伙计还是俺的个大侄儿啊!奶奶的,你扒了俺的个皮,俺可都忘不了你大伯,俺和你大伯那是砍头换颈的过命交情呢,一路走来都不离不弃,后来俺俩因为水性好都被编进了海军陆战队。一九六三年十月俺俩跟着军舰去菲律宾接运物资,到了那地场,俺俩就商量着一起跳船蹿他娘的啦。为了躲避当地军警抓捕,俺俩走散了。再后来俺偷渡去了新加波,在一条船上干到管事。你大伯去了哪俺可就不知道了。是活着还是死了俺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不见人了,找不到了。”
舅姥爷经营洗澡堂,常对澡堂的员工们说:“办澡堂子这事儿,没有色香味俱全别想办成事儿!俺是在国外的大游轮上当过管事的,那大邮轮就是个行驶的大酒店,上面什么玩意儿没有?男女那点事儿在国外稀松平常。开澡堂子一定要有按摩服务,百花争艳嘛。客人来洗澡只是为按摩住宿、吃喝玩乐热身,让花钱的人快活了舒服了咱才能挣到钱,咱这澡堂一定要请小姐。至于这些小姐嘛,咱这地场还真不好找。当地女人都正经拉不下面子,不屑的干。没关系,俺知道从哪里找这些人。让俺从广东那边弄些四川、湖南的小姐过来就是。”
那时中国大多数人还都没听说过融资、抵押、贷款这些事,舅佬爷通过抵押自己的投资和存款,取得了当地银行大笔贷款,在原来洗澡堂两层楼的基础上,经过征地扩建,建起了一座六层大楼,建成了县城里最豪华的外资大酒店,业务涵盖宾馆、酒店、桑拿、按摩、洗浴、歌厅、咖啡馆和会议中心,取名“新亚大酒店”,成了县里的新地标。
当时县里和地区的领导,甚至省里来的领导,都把“新亚大酒店”的建成开业看成是当地政府改革开放,“充分利用外资对内搞活”,“学习外国先进经验与国际接轨”的重大业绩。市里和县里各部门接待宾客、召开会议和举行庆典等活动,都定在“新亚大酒店”里举行,酒店里新来的一些南方小姐,也成了县里各种典礼仪式的装饰道具。
不久,县城里眼见得从南方来了一批又一批年轻的小姐,个个花枝招展,新鲜时髦,每逢招摇过市,叽里呱啦飘一阵南方话,莫不是当地的一道耀眼夺目的风景。那时,我第一次见到南方人,觉得她们长得好看精细,不像当地人朴素粗糙,只是她们说话不好懂。从此县城里关于她们的话题和传言多起来,街头巷尾饭后茶与人们都对她们的传闻津津乐道:“城东头姓孙的那家开餐馆成了万元户,男主人去新亚按摩了一次就上了瘾,于是天天去新亚按摩,被南方小姐搞得五迷三道,回到家和老婆打架,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城关那边卖瓷器的老王三十多了还娶不上老婆,挣了几个钱后,就把新亚的一个的小姐经常引到家里,那小姐夜里叫床,比猫叫春还瘆人,引得邻居一帮半大小子夜里都去老王家的窗下偷听。”
(根据当事人回忆采写。未完待续。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