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至沓来
阳光透过柿子树的树叶斑斑点点地洒在破旧的榻榻米上,房间里摆放着一张西洋桌子,桌子上的纸上写着扭扭曲曲的荷兰字,异人墓的墓碑碎片被当作文镇压在纸上。桌子旁边堆放着各种书籍、一台摩擦发电器,还有捣药罐。房间里没有人,静悄悄的,时不时地传来院子里秋蝉的叫声。
远处传来一声咳嗽声,接着院子里的茅厕门被打开,一个长脸瘦身的书生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原来是平贺源内。
源内在洗手处用木勺舀了水,洗过手后,把水洒在南天叶子上,然后走进房间,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药草籽似的东西,又来到院子里。这是源内从长崎弄到了西洋药草的种子。他想自己种植这个药草,日后用来治病救人。
他拿着铁锹,在秋草中走了几步,找到了一处感觉适合播种的地方,拿起铁锹插进土里,左脚踩在铁锹边缘,正要用力,忽然停了下来,脸色露出诧异的表情。院墙外探出一个头来,正在往院子里张望。
源内一下子消了兴致,放下铁锹,转身回到房间,拿出烟管,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那日,他与常木鸿山闯入住吉村偷渡人家救人后,常木鸿山留在住吉村准备船只,想要渡海潜入阿波国。源内则与鸿山道别,回到大坂,租了一间草屋住了下来,读书制药。他想莫非被阿波武士打探出自己与常木鸿山的关系,被跟踪了?正在心烦意乱之时,门外传来悠扬的竹笛
声。
源内颇懂音韵,听出笛声之中的忧郁悲愤之情,心想这吹笛人不知遇到了多大的伤心事,不由动了惺惺相惜之念,走到院中,正要推门出去,想要认识笛声的主人,只听门外笛声戛然而止,随后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过路之人唐突了,想要请教一二,不知可否赐教?”
源内开了门,探出身子,只见一个瘦长身材的年轻虚无僧,手中拿着一管竹笛,对着自己躬身施礼,问道:“敢问此处可否是平贺先生的住处?”
源内答道:“在下便是平贺源内。你是要看病吗?”口中这样问,但脸上却露出怀疑的表情,因为他看出对方中气十足,虽然神情抑郁,却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虚无僧得知对方是平贺源内,喜出望外,低声说道:“贫僧并非看病,有要事想要请教先生,但此处却不甚方便。可否借贵府一用?”
源内也有心与对方相识,就引着虚无僧进门,来房间内坐定。
虚无僧重新郑重施礼,说道:“久仰平贺先生医术高超,更有一副救死扶伤的热心肠,今日得睹尊颜,三生有幸。贫僧法月弦之丞,家父是住在江户麹町的法月一学,或许先生有所耳闻。”
“法月一学大人可是七千石的高禄武家大人,在江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下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大人找在下何事?”源内既然知道对方是武士出身,身份高贵,虽然一身僧侣打扮,还是改口称对方大人了。
弦之丞缓缓道出自己的来历。
一个多月前,弦之丞在禅定寺山顶与万吉分手后,直奔大坂郊外的住吉村,想要见常木鸿山,不曾想万吉所说的偷渡人之家荒凉不堪,像是很久都没人居住的样子。弦之丞问了附近的居民,有人说一个月前曾见过一大批武士来过这里,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什么人了。定是阿波武士打探道消息,扑了过来,却被常木鸿山躲过了。
弦之丞想,常木鸿山的居所恐怕很难打听得到,但平贺源内是医生,总要治病救人,就容易找得多。于是他就四处打听平贺源内,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弦之丞说道:“还请先生告知常木大人的居所,贫僧不胜感激。”
源内说道:“在下确实与常木大人一起去了住吉村,并救出了万吉,但随后就向常木大人告辞,离开了住吉村。所以常木大人如今身在何处,在下一概不知。另外,在下与常木大人虽然相识,但对阿波国之事毫无兴趣,请恕在下无法相助。”露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弦之丞听他如此说,深感困惑,不知如何继续发问。正在这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接着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请问平和先生在吗?”
源内听到有其他人来,内心松了一口气,赶紧答道:“在。是哪位?”
院门开处,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女仆走了进来。容颜娇美,肤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原来是川长鱼店的幺娜。幺娜见房间里有人,站在门口,略显踌躇,怯怯问道:“先生,您有客人?”
“这位客人不碍事。我先给你看病吧?怎么样?最近还是常盗汗吗?睡得踏实吗?重要的是要保持一个好心情,想吃什么吃什么,困了就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游山也好,去看戏也好。,只是有一件,切记切记,不可近男色。”
“先生,看您说的……”幺娜脸色露出羞涩的表情,低下了头。
“哈哈哈,我开个玩笑!你走近些。”源内招手让幺娜走近坐下,仔细观察她的面部。
弦之丞站起身,退后几步,看着源内诊病,忽然发现这个前来看病的女子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幺娜的病情并无明显变化,待源内给她看完,给她配药之时,转过身来,看到身后的弦之丞,顿时愣住了,不由得口中发出“啊‘的一声,且惊且喜。
弦之丞此刻也想了起来,开口说道:“原来是幺娜小姐!我说怎么如此眼熟呢。“
幺娜苍白的脸上露出绯红,像是灯光下的蜡人像。“小女子适才竟然没注意到是大人您在这里,实在是失礼了!真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大人您,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幺娜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川长鱼店的邂逅以及后来时雨堂外的吐血之事一下子涌上脑海,内心激荡不已,胸口起伏不定。
弦之丞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内心的感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夏天时承蒙照顾,不胜感激。特别是在大津,给半斋师傅添了很多麻烦,深表歉意。“
“能为弦之丞大人微尽绵薄之力,实在是小女子的造化。大人去了大津以后,也不知能何日能重返大坂,更不知何时何地才能与大人重逢,真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了!“幺娜低着头,双手摆弄着衣襟,时不时抬眼透过前额的秀发朝弦之丞望去,眼神里显露出万种柔情,内心渴望能与弦之丞独处,倾吐爱慕。
弦之丞问道:“你的病情如何?不碍事吗?“
听弦之丞如此发问,幺娜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悲哀,心想:“我若是没有这个病,说什么也要把他留住!“
不一会儿,源内调好了药,交给幺娜。幺娜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向弦之丞告辞,万分不情愿地走出了房间。
“年纪轻轻的,就得了痨病,真是可怜!“
“是啊,在先生看到,幺娜小姐的病能治好吗?“
“难哪!我是受他叔叔所托,不得不尽力而已。痨病是不治之症,需要心神安静。她这个年龄,春心荡漾,就算是吃蛇胆龟血,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唉,真是可怜!“
弦之丞和源内二人正在谈论幺娜的病情,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着弦之丞的名字。弦之丞出门一看,原来是刚才随幺娜来过的女仆阿藤。阿藤把一个系着蝴蝶结的纸条递给弦之丞,也不等弦之丞的回信,就匆匆离开了。
弦之丞打开纸条一看,见上面写着约他今天傍晚在九条村渡口见面,有要事相告。字迹颇为潦草,显然是在哪个茶屋借了纸笔匆匆写下的。
弦之丞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陷入沉思。
秋风瑟瑟,秋日下安治川的河水泛着黄金般的波纹。幺娜站在九条村渡口的小屋,焦急地东张西望。她想,今日天可怜见,让自己偶然遇到了心慕之人,绝对不能放弃这次机会。
“阿藤你说,弦之丞大人会来吗?”幺娜这样问阿藤。
“阿藤没敢问,平贺先生还在屋里听着呢。”听幺娜这样问,阿藤脸上现起绯红,好像自己有了恋情似的。
“你真傻!医生跟这种事又没关连。”
“医生也是人,说不定也会嫉妒呢!像小姐这样天仙般的模样,谁能不动心?”
“阿藤,你这张嘴可真甜!”
衣袖飘飘,杨柳的枯枝也在秋风中抖动。顺流逆流的各种船只穿梭而行,河对岸的四贯岛上,森林里的白鸟四处飞舞,像一片片撒出去的白粉。
“哎哟,这不是川长鱼店的幺娜小姐吗?”一个身着朴素、头上插着珊瑚簪的中年女子走近幺娜,躬身施礼问道。
“你是以前在我家做工的阿吉吧?”
“是的。好久没见,幺娜小姐都长这么大了,也越来越漂亮了!”
“你也跟以前在我家那时完全不一样了,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媳妇。”
“哪里有什么福气?净受苦了,根本顾不得拾掇自己了。”
“你现在还是跟离开我家时的那个人在一起吗?”
“是啊,不过他总是不着家,让我一个人受累。”
“真羡慕你啊!你看看我……”幺娜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情愿受那个苦,可惜没那个机会。你家夫君做什么差事啊?”
阿吉露出难为情的样子,说道:“就是拿十字捕具的差事,在大坂东衙门做事,两个月前离家后,至今生死不明,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不,我想去四贯岛拜观音许愿,祈祷他平安无事。我最近天天都去呢。幺娜小姐,做了人家的媳妇,免不了受苦。”
“两个月都没回来,也确实让人担心啊。”
“唉,不管做什么,都不能做衙役公差的媳妇。”
“是啊。那可是生死攸关的差事。你家夫君叫什么名字?”
“叫万吉,在那些公差中人缘倒是不错的。”
“啊,万吉?前些日子,我在大津见过他的!”
“是吗?那,万吉他是没事儿了?”阿吉感觉这些天自己的祈祷终于有了灵验,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不远处,朝着这个方向走着的两个人忽然停住了脚步,眼光扫射过来。那是附近的阿波国大坂下府邸的武士森启之助和他的手下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