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研究莎士比亚作品里的栗树时,读到某位专家的一个评注:“The Horse Chestnut was probably unknown to Shakespeare.” (莎士比亚可能不知道马栗子树)。
这让我多少有些吃惊,因为原生于巴尔干半岛的马栗子树(学名Aesculus hippocastanum,即七叶树)早就是爱尔兰和英国处处可见的行道树了。从文字记载上看,从十九世纪中开始,英国与爱尔兰的孩子们就喜欢用马栗子玩康克戏(conkers)。游戏需两人一组才可以进行,在马栗子上打一个洞,然后穿入一根长度约25厘米的有弹性的绳子,绳子一端打结以防坚果掉出。 游戏开始时,其中一人将坚果悬空吊起,另一人拉动绳子,使用自己的坚果横向打击对方的坚果。二人轮流交替进行,直到一方的坚果破碎为止。 游戏玩着玩着,玩出了档次,自1965年开始,每年十月的第二个星期日都举办世界康克戏锦标赛,参赛者大多是成年人。
(马栗子)
(康克游戏)
20世纪英国著名作家大卫·劳伦斯(D. H. Lawrence,1885年—1930年)在他的半自传小说《儿子与情人》第三章中,有一段这样的情节:妈妈问威廉,为什么撕破同学的衣领。威廉答:“我的砸果,已经赢了他十七次(I'd got a cobbler as 'ad licked seventeen)……” 同学不服,用难听话讥讽威廉,威廉气的去掐他,同学抢了他的砸果跑了。威廉去追他,纠缠间撕破了对方的衣领,但抢回了砸果。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挂在绳子上的黑色陈旧的马栗子。这个老砸果-击碎了十七个挂在类似的绳子上的其他砸果,所以这个男孩为他的老兵感到骄傲。”(He pulled from his pocket a black old horse-chestnut hanging on a string. This old cobbler had "cobbled"—hit and smashed—seventeen other cobblers on similar strings. So the boy was proud of his veteran. )Cobbler在英文方言里是“马栗子”的意思,中文翻译为“砸果”,方便中国读者理解。
这段描写让笔者想起小时候在福州老家斗酸酸草的经历。福州人嘴里的“酸酸草”就是酢浆草,路边荒地里很多,夏天开五瓣的粉色花。酸酸草疯长的季节,几乎每天都有斗草游戏。孩子们特地摘一小把最肥大的酸酸草回来,将茎上脆嫩的内芯轻轻往下一剥,只留下一条细丝。斗草比赛开始时,两人各持一根,叶片朝下,相互勾连和纠缠,然后各自用巧劲,细丝先断的一方为输。十几个孩子互相比赛,谁的手里剩下的三叶草最多,谁就是“大王”,可以对其他孩子发号施令。你赢了,是“大王”,重重的用手指弹一下我的脑门,我是“底仔”(福州话,垫底的意思),为你拿书包,鞍前马后“伏侍”着……
钢筋丛林出现前,我们的童年是在如诗如画的大自然中成长的,很多游戏都是就地取材产生的。
莎士比亚笔下的 “chestnut”, 指的是西拔牙栗(Spanish Chestnut),又名甜栗(Sweet Chestnut),学名Castanea sativa,与马栗子不是亲戚关系。两者的果实外形很像,但前者可食用,后者果实有毒。栗树原生于南欧和小亚西亚,中世纪早期由罗马人传入西欧,中世纪晚期盛行起来,在莎士比亚时代似乎备受推崇,甚至被视为最好吃的野生水果之一。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中有三处提到了栗树(栗子):
(栗子)
第一处,《麦克白》(Macbeth)第一幕第三场,三个女巫在荒原上相遇。女巫甲问女巫乙在做什么,女巫乙答:“杀猪”(Killing swine)。女巫丙问女巫甲去干什么,女巫甲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水手的妻子膝上放着栗子,她嚼啊嚼啊嚼。‘给我,’ 我说。‘滚开,巫婆!’吃饱了的贱人喊。她的丈夫去了阿勒颇,是‘老虎号’的船长;但我要乘着一张筛子到那里,像一只没有尾巴的老鼠,我会做的,我会做的,我会做到的。” (A sailor’s wife had chestnuts in her lap, And munched, and munched, and munched. “Give me,” quoth I. “Aroint thee, witch!” the rump-fed runnion cries. Her husband’s to Aleppo gone, master o’ th’ Tiger; But in a sieve I’ll thither sail, And like a rat without a tail, I’ll do, I’ll do, and I’ll do.)这种场景在莎士比亚时代的现实生活中可能上演过很多次,贫穷的老妇人往往吃得很少,还得不到尊重,讨一口吃的还要被别人骂作“巫婆”。于是穷老太婆想要报复,有趣的是,她的报复对象竟然羞辱她的那个人的配偶。她会在女巫姐妹的帮助下控制风向,让水手的船无法入港。“虽然他的船不会沉没,但会遭受暴风雨的袭击”("Though his bark cannot be lost, / Yet it shall be tempest-toss'd")
第二处,《驯悍记》(Taming of the Shrew)第一幕第二场,彼特鲁乔(Petruchio)打算觅得一白富美为妻,他的朋友提到了待字闺中的凯瑟琳,但提醒彼特鲁乔,女方的脾气非常坏,是不折不扣的悍妇。彼特鲁乔却毫不为意,反驳道:“你们以为一点点喧嚣就能让我掩耳撤退吗?难道我一生中不曾听过狮子的怒吼吗?难道我不曾听过海上的狂风巨浪,像一头汗流浃背的愤怒野猪一样咆哮吗?难道我不曾听过战场上巨炮轰鸣,天空中的雷霆霹雳?难道我不曾在一场激战中听过震天的嘶吼、马蹄奔腾、金鼓雷鸣?女人的口舌发出的声音,还不及农夫火中之栗发出的响声的一半,你们却告诉我如何的可怕。呸,呸,用小虫子来吓唬男孩子。”
(Think you a little din can daunt mine ears?
Have I not in my time heard lions roar?
Have I not heard the sea, puffed up with winds,
Rage like an angry boar chafed with sweat?
Have I not heard great ordnance in the field,
And heaven's artillery thunder in the skies?
Have I not, in a pitched battle, heard
Loud 'larums, neighing steeds, and trumpets' clang?
And do you tell me of a woman's tongue
That gives not half so great a blow to hear
As will a chestnut in a farmer's fire?
Tush, tush, fear boys with bugs. )
第三处,《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第三幕第四场,莎士比亚用栗色来形容头发的颜色。罗莎琳(Rosalind)和西莉亚(Celia)坐在林子里等奥兰多(Orlando),奥兰多没有按时出现。罗莎琳这样评论奥兰多的不靠谱:“他的头发就是这种伪装的颜色。”(His very hair is of the dissembling colour.)西莉亚说:“比犹大的头发颜色略微深些,他的吻就是犹大一脉相传下来的。”(Something browner than Judas's marry, his kisses are Judas's own children.) 罗莎琳马上反驳女友:“凭良心说一句,他的头发颜色很好。”(I' faith, his hair is of a good colour.)西莉亚接着答:“那颜色好极了,你的栗色是最好的颜色。”(An excellent colour: your chestnut was ever the only colour.)这段对话将姑娘家在恋爱中患得患失的心理刻画的淋漓尽致。
除了栗子,莎士比亚的作品里还出现了榛子、核桃等坚果。
令人遗憾的是,当今的英国人已经不太了解伊丽莎白时代的古人对榛树(榛子)的热情了。榛树是整个不列颠群岛常见的林地物种,喜欢在开阔的林地或林缘生长。榛树的柔荑花序于冬末或初春挂在树梢上,宣告着春天的来临,榛子是一种宝贵的食物资源。现代作家很少能像莎士比亚那样,用榛树来形容姑娘的美丽。《驯悍记》第二幕第一场,彼特鲁乔如此吹捧凯瑟琳:“凯特,就像榛树枝,又直又细,颜色像榛子一样棕,比榛子仁更甜。(Kate, like the hazel-twig/Is straight and slender, and as brown in hue/As hazel-nuts, and sweeter than the kernels.)。《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 )中的精灵王后麦布(Queen Mab)的马车就是用一个空榛子壳做的。
(榛子和榛树花)
(精灵王后麦布的榛树壳马车)
1989年,人们在挖掘数百年前的英国伦敦玫瑰剧院(Rose Theater)的地基时,发现这家剧院的地板上铺满了榛子壳。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将这一惊人的发现解释为这些榛树壳是剧院观众吃零食时丢下的,并感性地称,榛子是伊丽莎白时代的爆米花。仔细想想,这个解释根本站不住脚。吃榛子很费功夫,不可能每个观众都从家里带了胡桃夹子去看戏。如果这些榛子是预先去壳的,为什么壳子会掉在剧院的地板上呢?
真相是这样的:玫瑰剧院附近有一个肥皂工厂。伊丽莎白时代的肥皂有两种,一种是草木灰、石灰、牛脂和碱液制成的洗衣皂,另一种是气味芬芳、对皮肤刺激性较小的护肤皂 ,使用从西班牙进口的橄榄油为原料,榛子油是一种更便宜的本土替代品。肥皂制造业是一种获利颇丰的垄断性行业,这种奢侈品的废料(栗子壳)被回收利用,与附近的泰晤士河的煤渣、灰烬、沙子和淤泥一起制成廉价的地板(又称穷人的“砂浆” poor man’s mortar),出现在了玫瑰剧院。
1599年环球剧院开始使用前,莎士比亚的部分早期剧目,如《亨利六世(上)》(Henry VI, Part 1)和《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Titus Andronicus)是在玫瑰剧院上演的。脑补一下,当演员在台上倾情演出时,台下买站票的观众们踩着栗子壳,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像是助兴呢!
莎士比亚曾经写过,“整个世界都是一个舞台”(All the world’s a stage),为了更好地重现莎翁当年的舞台,一丝不苟的英国现代工匠们在重建伦敦环球剧院时,从世界第一产榛大国土耳其进口了榛子,制成砂浆铺在地面上。
莎士比亚的作品里有两处出现了核桃。
(核桃)
第一处,《驯悍记》第四幕第三场,彼特鲁乔对着裁缝做好的帽子吹毛求疵:“哎呀,样子很像一个粥碗!一个天鹅绒盘子!呸,呸,又淫秽又肮脏。哎呀,简直是一个鸟蛤壳或核桃壳,一个玩意儿,一个玩具,一个把戏,一顶婴儿帽。拿开它!来,让我拿个大一点的。”
(Why, this was molded on a porringer!
A velvet dish! Fie, fie, ’tis lewd and filthy.
Why, ’tis a cockle or a walnut shell,
A knack, a toy, a trick, a baby’s cap.
Away with it! Come, let me have a bigger.)
第二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Merry Wives of Windsor)第四幕第二场,福特(Ford)说:“帮我再搜一下我的屋子,如果我找不到我要找的人,就尽管无情嘲笑我的极端行为好了。让我永远成为你们游戏桌上的谈资,让他们这样说我,‘像福特一样嫉妒,他在空心核桃里寻找他妻子的情人’,再帮我一次,和我一起搜查一次”(Help to search my house this one time. If I find not what I seek show no colour for my extremity; let me for ever be your table-sport; let them say of me, " As jealous as Ford, that searched a hollow walnut for his wife's leman." Satisfy me once more; once more search with me.)
核桃原生于波斯,在莎士比亚时期的英国非常流行,种植范围广,经济用途主要限于木材。当然,核桃仁也是当时的一道美食。
自从定居温哥华后,我这个福建女人在户外散步时一一见到了上文中的马栗子树、栗树、榛树与核桃树。它们出现在我后半生的风景里,春夏秋冬四季变换,诉说着另一番美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