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北平原到西南山沟——我的三线岁月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秋渔荫密树,夜博然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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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2014年间,第六代导演王小帅用大约十年时间执导了“三线三部曲”——《青红》《我11》《闯入者》,他以自己的童年经历展开了对于三线建设时期的追溯,力图讲述和还原一段被官方语境遮蔽的时空,以及内迁族群几代人精神家园的失落与身份认同的迷茫。王小帅在回忆自己的童年经历时写道:“对于很多三线子弟来说,那个时间和地域太封闭了,他们的身份也太特殊了,那么多年,他们就像一群抱团取暖的人,因着同样的命运生活在一起,构成了与外界不同的生命记忆。特别是对后来离开的人来说,那一段生活就像一坛老酒,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空间里它突然被封存了,以至于后来风风雨雨都与这段记忆无关,它是属于三线人自己的秘密。”作为众多三线子女的一员,王小帅的电影和文字竟使我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动。

从1971年底开始,交大唐院分批内迁至四川峨眉山脚下并易名为西南交通大学,我家是1973年初搬走的。本来我也计划和家人一起去四川,但由于那时峨眉条件太差,唐院子弟只能在当地农村学校就读。另一方面,那两年中国教育界进入了 “回潮”时期,唐山市举办了文革中唯一的一次高中入学统考,那时还有直接考大学的传说。因此父母让我留在唐山读高中,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闺蜜来家里和我作伴。我家成了小猴子们的王国,没有大人管的日子真是十分快乐,有一次逃学还被各自的班主任老师识破。但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半年,父母不放心我一人在唐,因此到了暑假就和姐妹们依依惜别了。在入川的路上,我和两个同行伙伴在西安下车,到大雁塔一游。我还作了一首打油诗:“千里偶游长安,西北风光收眼。风吹游人迹去,独存古塔大雁。”

从华北平原初到西南山区,迎面而来的一座座大山让人感到十分压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跳出山沟。与其他三线单位类似,交大也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来到峨眉后我家搬进了新建好的家属楼,阳台正对着峨眉山主峰金顶,真正的“开门见山”。那时交大子弟校刚刚建成,我和早一两年来峨的同学们一起升入高二年级学习,一年之后我们就成了子弟校的第一届毕业生。学校草创时期师资不足,与我以前就读的唐山一中相差甚远。因此我们的数学、英语、体育等课程都请了大学老师来教。峨眉话属西南官话系统,唯一量词是“块”,如一块人、一块猪,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的英语吴老师在讲到不定冠词时说 “a、an就像峨眉话的‘块’”。还有一位陈姓体育老师,有一次上课晚了一小时,他说是因为自己的苏联制手表停摆了,顺便批判了一通“苏修”。

不久后出了“白卷英雄”张铁生,从此断了我们读大学的念想,政治、语文等课程又向左转了,比如到农村访贫问苦、写调查报告等等。但有时听着听着,发觉农民是在诉三年困难时期之苦,还常常不无自豪地提到抗战时期峨眉是老蒋的模范县,当时心里想这老农民太“反动”了。还有一次去大邑县参观刘文彩地主庄园,里面有当年闻名全国的“出租院”,多后才得知真相,那里也改建成了展示川西民俗的刘氏庄园。语文课上读得最多的就是鲁讯的文章,记住了《孔乙己》中的两句话:读书人“窃书不能算偷”,“多乎哉?不多也”——后一句还成了同学们之间的口头禅。交大盖了一个露天电影厂,星期六晚上拿着小板凳去看电影是当年仅有的娱乐。1974年批林批孔期间,有一位政治课老师常常在电影场的主席台上作报告,讲的绘声绘色。

文革中百书遭禁,为数不多的外国小说都是想方设法借来暗中传阅。正是那些纸页泛黄、没有封皮的旧书,在蛮荒年代滋养着懵懵懂懂、少不更事的我们。前些年读到王小波的早期作品《绿毛水怪》,故事里那个有点羞怯内敛的、被老师看作捣蛋鬼的男孩不寻常的内心经历,活脱脱我们自己少年时代的白描。当年唯一公开发行的风花雪月的书是《红楼梦》,记得那时背诵了不少大观园中众姐妹的诗词,后来就去找各种各样的红学评论来读。从蓝翎、李希凡开始,继而何其芳,最后则是俞平伯,倒着读的,读到俞评方知原来“钗黛合一”。十八岁高中毕业,金子般的年华,但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下乡一条路。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在等待下乡期间,我们被安排去帮忙接待交大新入学的工农兵学员。那种站在大学门口眼巴巴看着别人进去的感觉,真地不好玩。

1974年12月17日,我和30多位交大及建校工程处子弟告别父母家人,第一批下乡来到峨山公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迄今已经半个世纪了。好在那时已是集中安置,有交大带队干部和当地老农双重管理,自办知青农场。农场离家只有五六华里,比早些年插队的老三届哥哥姐姐们的条件要好多了。第一任带队干部是交大后勤处的许处长,并兼任公社副书记。他身材魁梧、嗓音洪亮,就像我们这些知青的主心骨一样。许处长已去世近四十年,但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下乡后的第一项工程就是修路和盖房子,交大派来了瓦工师傅并支援了建筑材料,不久我们就住进了自己亲手参与建成的二层楼房。这栋简易楼房一直使用了三十多年,据说后来成为一所武术学校,近年才被拆除,也是件奇事,而当年为楼房砌墙的师傅也已作古多年了。

我们平日的劳作主要是开荒种地、挑大粪、下水田,学会了挑担子。下田插秧、挠秧十分辛苦,唯一的好处是每年可以吃到新米新面。水田里有很多吸血的蚂蝗,还有蚊虫叮咬,我的皮肤容易过敏,下乡的几年中几乎腿无完肤。上大学后回家过暑假,一起下乡的同学不相信我腿上的伤疤居然会消失。在农村的最后半年中我轮值喂猪,青黄不接的时候常常为没有青饲料发愁。为了增加收入,我们还搞过副业,如砸石子修路、熬沥青等,并借住过峨眉山下的尼姑庵伏虎寺。那时寺庙里都没有了香火,尼姑们也蓄起了长发。有一次在校区遇到交大首批工农兵学员毕业,欢送几位风云人物下乡的场景,我们在一旁看热闹。记得他们是去川西高原甘孜阿坝一带,那年头是穷山恶水,谁也想不到几十年后变成了网红风景区。

我们在文革十年动乱时期长大,自身知识结构和体系非常不完整,并且常常因为前途无望而苦闷。所幸中学时代遇到几位启迪心灵、指点迷津的老师和周围诸多勤奋好学的同学,以及家庭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高中毕业后我虽历经失学、下乡、工作,但总是想方设法找些书来读,自学了文革前的高中数学课本以及大学微积分。当时也没有什么明确目标,只是为了使那些无聊的日子过得有意思些。虽然可能什么都没学懂,但毕竟是伴我走过蛮荒年代的精神食粮。当年偷偷读书的经历,有一种“犯忌”的快感。下乡时每天收工回来解两道微积分题,居然还有消除疲劳的作用,笔记和习题就写了九个练习本,以至最后竟作成了终身职业。

文革开始后,我们就分男女界限,男女同学之间“老死不相往来”,直到下乡后才缓解。那时毕竟年纪小,我们也会苦中作乐,常常自编自演文娱节目,乘大卡车登金顶。一次有一个同学借来留声机和文革前及国外歌曲的唱片,我们躲进她家拉起窗帘听唱片,大饱耳福。说起“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来,我们还觉得挺豪迈的,真是青春无敌的年纪!多年之后移居北欧,冬天雪后初霁到林中散步,触景生情联想起来的竟然是当年朗诵过的诗句 :“红日、白雪、蓝天,乘东风飞来报春的群雁 ……”。有时我们也会穿上漂亮点的衣服,以油菜花地和青纱帐为背景拍照片,尽管难得有心情欣赏峨眉山的美景。至今已有四位姐妹先后离世(图片中有两位),她们都曾经是我的室友,愿她们在天之灵安息。

青少年时代最惨痛的记忆莫过于1976年7月28日凌晨发生的唐山大地震,那时我还在农村并且正是夏忙季节,清晨五点钟我们就去出早工了。我记得清清楚楚,一位作炊事员的同学到地里很沉重地告诉我这件事,几天后回到家里,交大已是哭声一片。老唐院校园里的老建筑全部被震塌,母校唐山一中也被夷为平地。很多老师、同学或他们的家人在地震中遇难或受伤,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同学被砸成高位截瘫,她长得很漂亮,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和一条动听的好嗓子。震后唐山的同学来信说:“人生只需会三件事——挑水、做饭、盖抗震棚”。我大学毕业后的寒假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地震后回到唐山,凭吊旧日家园母校遗址和已故恩师,并看望幸存的师友,感觉恍同隔世。

下乡体力上的劳累还在其次,最痛苦的是户口迁到农村,根本看不到前途。两年后可以抽调时,但学校制订的土政策向领导干部家的孩子倾斜,几批都没轮到我。后有贵人相助,为此打抱不平,经过一番曲折才把我抽调上来。这事我父母全不知情,这也是为什么我后来考大学坚决离开的一个原因。我被分配到交大航测实验室作学徒工,首先练一项基本功,就是两眼分别看两张不同角度的二维航拍图,要看出3D的效果来。先拿自己的大拇指开练,幸好只工作了半年,不然非练成斗鸡眼不可。那时我的月薪是两张大团结,同教研室工资最高的是一位文革前的二级教授——280元。一次发工资时我的工资袋里只有一张,赶紧去查,原来教授的工资袋里多出十元。对教授来说不过是多一张少一张的事,可却是本人半个月的口粮啊!

1977年12月,我参加了中断11年之久的高考。那年共有570万人参加考试,录取27万人,录取率不到5%。我本想报考北大或中科大学数学系,但前者当年不招生、后者回家木有直达火车。我爸妈起初坚决不同意我学数学,因为交大的数学老师有好几位神经兮兮的。其中一位黄教授,还是吴文俊先生介绍去清华、院系调整去唐院,坊间流传很多他的糗事。后来爸妈勉强同意我报考复旦的“应用数学”专业。为了安慰爸妈,第二志愿我报了交大桥梁专业,其实我并不喜欢学工科。当时我奶奶在南汇老家,到上海读书可以常常去看望奶奶,但我考取后还没动身奶奶就去世了。考上大学后没有了20元工资,全靠父母节衣缩食资助,他们收入的近一半都用来供养我们姐弟两个大学生。从此我结束了四年半的三线岁月,走出大山,开始独自打拼的人生之旅。

王小帅有一本私人笔记,题为《薄薄的故乡》,是一部有关故乡、乡愁和家园的记录。在他眼里,是哪里人其实并不重要,在哪里留有记忆才更重要。故乡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更像是一种精神的归依;乡愁也不是对某一个地方的想念,而更像是一种家园的情结。对于每一个三线子女来说,故乡何尝不是“薄薄”的。回想自己,大半生都是在路上——不断地告别故土、远走他乡,并变他乡为故土,以致于在梦中常常分不清哪是故土、哪是他乡。那时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谁知道命运会将我抛向何方”,如今则变成了“人在他乡,家在心中,退一步便成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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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ottGu 发表评论于
见过我读学校77级数学系的学生。有很高很帅的男生,像知识分子版汪嘉伟,跟长得胖的女生开玩笑:别把门堵住了。好像还听说有优秀数学学子进大学后甩了女朋友或太太,她们来告状,要揪陈世美。

82级以后的,爽朗的多起来。接过一次新生,夜半钟声到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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