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答案(一五七)

157 葡萄酒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旧年的最后一道晨曦透过窗帘照进来。我打开房门的时候,谭天已经和张阿姨在客厅忙活了。他们把几盆开得好的蝴蝶兰和水仙花从花房里搬出来,沿着客厅窗台摆了一圈,屋子里顿时喜庆热闹了很多。

    “小溪,你好些了吗?肚子还疼不?张阿姨一见我赶紧过来嘘寒问暖,待会儿吃了早饭再喝碗姜汤。

    “不用了,我肚子不疼了,就是我脚趾头又痒又疼,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阿姨让我脱下袜子来一瞧,脚趾头各个又红又肿,有些地方还发紫,每个都鼓鼓囊囊的透亮得像包了一泡水。哎呦,你这是长冻疮了呢?可难受着呢。你别挠,我给你拿冻疮膏去。

    “冻疮?我有点匪夷所思,因为从没长过冻疮,觉得很是新奇,那暖和起来就会好了吗?

    “天热了是会好,但是冻疮这东西长过一年以后年年都会长,烦人的很啊。张阿姨一边给我涂冻疮膏一边说,然后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你那肚子疼也是,搞不好会落下病根,以后每个月都痛就麻烦了。

    “——” 我到此时才真正深刻后悔起昨天自己的冲动来。虽然每次我心里都觉得是谭天错了,是他伤了我,但实际上是我自己把自己伤得更严重。这种拿别人得错误来惩罚自己的事我干了不止一次,还乐此不疲,那个需要反省的人是我。

    这时谭天正好搬完最后一盆花回来,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红肿难看的脚趾,迅速穿上了袜子。我们俩有些不自然的对视了一会儿,他说:一会儿我跟你一起打电话给你爸妈拜年吧?

    我摇摇头:他们现在肯定都很忙,等他们空了会打过来的。你想给你家里打电话,你就去打吧。

    我猜想谭天这么说是想让我跟他一起给他家里人拜年。按理说谭天在我家过了年,他打电话时我应该跟他一起给他爸妈拜年的 ,可是有了昨天那番经历,我真的做不到。不如我家这边也免了为好。

    谭天被我回绝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俩相对无言,屋子寂静得十分尴尬。和此时的寂静相比,昨天的争吵显得更鲜活一些。为了让这屋子里至少有点说话声,我打开了电视机。

    新闻里说京州今天雪停了,交通部门正在竭尽全力疏通障碍,有望年初二恢复交通。我的余光瞥见谭天嘴角微微上扬,我想了想说:你要不明天去车站看看有没有回家的票吧?

    “好。谭天顿了一下又想起来说,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用等他们了,他们一时脱不了身的。趁年还没过完,你早些回去吧。

    昨天之前,我巴不得雪下得越大越好,谭天可以在这里多陪我些时日,我们可以一起堆雪人,拍雪景,围炉包兔饺子。可是现在,我很希望这场雪快点结束,谭天快点回家,他在这里多留一天我就多一份罪恶感。

    “要不我回京州后去那边见他们?谭天竭尽全力的想要弥补些什么。

    “不用了……” 我想找个理由,比如他们忙,想了想还是不解释了,反正该说的都说过了。 带谭天见父母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泡汤,天时、地利、人和似乎一样都不具备,不如就算了吧。如果将来真有时机成熟的那一天,那不用我强求也会见上的。

    谭天连番被我拒绝,讪讪的不知所措,东张西望了一下想去帮张阿姨干活。这时,张阿姨正拎着一只桶从厕所出来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嘀咕:这昨天穿的那双兔子拖鞋我刷了很久了也没刷干净,我来倒点小苏打试试看。

    谭天赶紧说:我帮你拿。

    在他走进厨房的当口,我往桶里一看,两只鞋子从原本的雪白变成了黑灰,而且有几块毛皮被勾破了,斑驳得像癞头一样难看。一只鞋子的兔子眼睛少了一只,另一只的三瓣嘴开了线,变成了生气的一条弧线。我的心有点疼,这双鞋子我平时只在地毯上穿,连厕所浴室都舍不得穿进去,怕弄脏,而昨天我竟然把它们忘了。

    我伸手摸了摸露出水面的一只兔子耳朵,不舍但又坚定的说:都变成这样了,无法恢复原样了,把它们扔了吧。

    “怎么就不要了,你不是最喜欢这双鞋子吗?张阿姨颇感不解,等刷干净了,我给你补补,还能还原个大概的。

    “不要了,今天除夕,除旧迎新的日子,这些旧东西就一并除掉吧。我淡淡的说。那谁说过,垃圾嘛就要及时扔掉,别老想着变废为宝。

    张阿姨嘴里不解的叨咕着什么,但还是顺从的把这双拖鞋从桶里拎出来,扔进了垃圾桶里。谭天握着小苏打瓶子难过的盯着垃圾桶。

    谭天一上午都在找活干。中午妈妈打来电话时,他正在北边屋檐下收酱肉。妈妈说爸爸正在马不停蹄的到还坚守岗位的各行各业去慰问,没时间给我打电话了。她问起谭天怎么样,家里人有没有责备他,我随便搪塞了几句都好。妈妈说要让谭天来听电话,她亲自道个歉,我把又痒又疼的脚趾头互相搓了搓,谎称他帮张阿姨出门买东西了,没叫他过来。

    妈妈不知道是觉察到什么了,还是本意就是为了叮嘱我才打的这个电话。她反复强调说,现在我是家里唯一的主人,一定要尽地主之谊,无论是张阿姨和她儿子,还是谭天,都要热情招待,让他们过个热闹开心的年。他们都是因为我才舍弃去自己家过年的,我不能把这视为理所当然。

    被妈妈这么一说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冷淡的对待谭天有些说不过去,毕竟今天是除夕,毕竟他是因为想来见我才被困在这里的,毕竟他妈妈没有料到他不能回家过年,心有不满也是人之常情。我朝窗外看看,谭天正爬在梯子上。他没穿外套,咖啡色的羊毛杉下肩胛骨隐隐的凸出来一块,他的手指被冻得有些红。他左挑右选从屋檐下摘了块肥瘦适宜的酱肉,又急匆匆从侧门走去了厨房,因为刚才张阿姨说我爱吃酱肉包子。如果谭天现在在自己家里,他妈妈也应该在做他爱吃的菜了,不用跟我在这里怄气。

    也许谭天说的对,无论我多生气都不该只知道逃避,哪怕是继续吵架也应该跟他面对面的把架吵完。谭天答应我不再伤我的心没有做到,我答应他不再跑掉也没做到,我们俩应该各挨五十大板。

    我想了想,回房间拿钱给张阿姨包了个红包,又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告诉她年夜饭给谭天加一个他家乡的传统菜砂锅鱼头。

    然后从酒柜里挑了一瓶酒,主动对谭天说:你一会儿能帮我把这瓶酒打开吗?提前醒一下。

    谭天有些吃惊,随即欣喜的应允:没问题,把酒给我。

    他从我手里接过酒时,顺势搂住了我:大过年的,咱们别吵架了。之前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咱俩和好了,好不好?

    “那得看你选的酱肉好不好,肥的太多就不行。

    “我选的肉肯定好!谭天高兴的亲了我一口,我知道你不爱肥肉,专门拣了块最瘦的,只有一点点肥肉。

    我没有躲避,但是心里也没有以往的甜蜜,就好像礼尚往来之后对方说了句谢谢那么波澜不惊。

    那个除夕夜温暖而宁静,张阿姨摆了一桌子菜,有我爱吃的酱肉包子,也有谭天爱吃的砂锅鱼头,我们把张阿姨像长辈一样对待,给她敬酒说吉祥话。我时而跟谭天说几句话,时而招呼张阿姨的儿子吃菜,时而帮张阿姨一起换碗碟,忙碌又活跃,每个人都认为我已经雨过天晴。只有我知道我的脑子根本没在这桌宴席上,常常趁着嘴里咀嚼食物的片刻功夫出神发呆。

    我的眼光漫无目的的落在了面前宽底窄口的醒酒器上,刚才那瓶葡萄酒被提前倒出来存放其中。原本深红色的酒跟氧气接触后色泽变得透亮了些,仿佛经历了一场沉睡,从梦中慢慢苏醒过来。随着摇晃酒液轻盈地在玻璃壁上滑落,好像睡梦中流下的眼泪,被水晶吊灯光照射得如红宝石般晶莹璀璨。潜伏在酒中的果香开始浮现,带着熟透的浆果气息,夹杂着一丝微妙的香草和橡木的香气,变得更加饱满丰富。

    葡萄酒是一种很特别的酒类,它比其他酒更依赖酿酒时果实的味道,或者说更能清晰的复原当时果实生长的环境。葡萄酒经过漫长的发酵和岁月的沉淀,已不再是原本的模样,却依旧携带着它生长那年特有的阳光、雨水与空气的印记。不同年份的气候和风土变化,赋予了每一批葡萄独特的性格——有的年份阳光充足,葡萄酒会带有饱满的甜度与浓郁的果香;有的年份则因为寒冷或多雨,带来了更加清爽的酸度与微妙的层次感。

    我在想,如果回忆是一瓶葡萄酒,许多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个春节,记得的是梅园的欢笑,还是失控的咆哮?是那对可爱的兔子饺子,还是破烂的兔子拖鞋?到那时候我们再回头看这段感情,是相视一笑,还是相拥而泣?抑或已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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