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的外婆妈妈

希腊人公元前就把地球周长测算出来了,可中国人到了十七世纪还认为地平天圆。 我脸红,无言。
打印 被阅读次数

我刚满七岁时,便升入了村里小学的三年级。学校是一座平房,在小山上,俯瞰谷底的稻田。从操场望去,四周绵延几十里都是小山,长满了松树。熟悉地形的人可以辨认出几里外的远峰,那是广西与广东两省的边界。往东三百公里是香港,到南海就一百二十公里。

1971年9月的一个上午接近尾声时,这所隐藏在群山之间、与外界隔绝的小学异常安静。我已记不得当时教室是什么样子,也想不起老师和学生们在做什么。

突然间,整个学校喧闹起来,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冲出了教室。我跟着他们跑到操场的边缘。在山坡下,幽静的田间里,有两个身影正沿着一条从镇上通往我们村子的土路上缓缓走来。他们的样子显然不是本地人,而是外地的访客。不知为何,我突然明白那个女人是我的母亲。瞬间,我感到羞怯,躲到了人群后面。

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母亲。在此之前,“母亲”这个概念对我来说一直是抽象的。我知道自己有一个母亲,但我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她的触碰、她的气味、她的模样。她根本不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代替她的,是我的外婆——母亲的母亲。外婆不仅仅是我的监护人;她是我小小世界的核心。在我生命的头七年里,她是那个我每天依赖、紧紧依附的女人。



我和外婆,1967

我和外婆同睡一张床。她的卧室是我们大院中一间昏暗的内室。在这座大院的所有房间中,这一间在我的记忆中最清晰。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看到它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在眼前。

跨过门槛,我会感受到脚下泥土地板的凉爽和潮湿。门后右侧角落里放着一个巨大的夜壶,散发出浓烈而熟悉的氨味,这种气味说来也奇怪地让我感到心安。房间后方左角摆着一张大床,四周围着蚊帐,垂挂在床架上。床前有一张方木桌,紧靠左墙,桌前有一条长凳。桌上除了油灯,通常空无一物。门左侧的窗户看着外面的走廊和下面的天井。窗户没有玻璃,只有半透明的纸糊在木窗格上。

我们很少用那张桌子,但有一次我生病时,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村子里没有医生,外婆带我去邻村的诊所看病。那时我大概五岁。那天非常炎热,我走不了路,外婆背着我沿着小径穿过稻田。她多次停下来歇气。有一次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她把我背起来,上坡走了几步,就让我滑了下来。她环顾四周,渴望有人帮忙,但稻田里空无一人,只有热气在烈日下蒸腾。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将我背起,上了坡,进入一个大晒坝,对面是一排平房,外婆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歇了在最后一次,然后把我背进了一栋平房。我不记得我们在里面做了什么,只记得外婆拿到了几颗药丸,又把我背了回家。

现在,药丸和一碗水摆在桌子上。外婆让我把一颗药丸放进嘴里,用水吞下去。但每次我把药丸放进嘴里喝水时,它总是咽不下去。药丸变得苦涩无比,我只好把它吐在桌上。外婆不想浪费这些昂贵且费力得来的药物,于是又把药丸塞回我嘴里。这已部分溶解了的药丸更加苦涩,我还没等她把水递到嘴边,就条件反射地吐了出来。我不记得外婆生气或责骂过我。我们不断尝试,直到终于吞下了一颗。

外婆身材矮小,也就一米五,很少说话。丈夫去世时,她才二十岁,独自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后来,土地和其他家产都被政府没收了,她的负担就变得更沉重。她抚养了三个孩子,照顾了丈夫的母亲和祖母(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之后又带大了我和舅舅的六个孩子。

我常常跟随她爬上住大院面的山坡,看她用扁担挑着两桶沉重的猪食。随着两只猪逐渐长大,它们吃得越来越多——主要是用水煮豆梗和其他不适合人类食用的植物饲料。

然而,我从未尝到过这两头猪的肉——它们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有一天,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烤猪香味,从某个遥远角落飘进村子里来。虽然我从未尝到过那烤猪肉,但那香气一直萦绕在我的梦中。除夕夜,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餐,我们通常会吃煎豆腐,中间夹着一层九菜和花生,大铁锅里摸点油,以防粘锅,其他时候我们都很少用油。

但不管怎样,外婆总能让我们吃饱,不记得饿过肚子。

多年以后,在去剑桥之前,我回家探望父母,最后一次见到了外婆。一如既往,她话不多。那时,我已经失去了用她的粤语方言交流的能力。她只是看着我,微笑。直到今天,我仍然后悔没有更努力地与她交谈,去了解她。

这个与我如此亲密却又知之甚少的女人,到底是谁?

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忙于紧迫的问题:养家糊口、照顾年迈的父母、支持孩子的教育。我从未思考过父母的生活经历,更不用说祖父母的经历了。“他们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故事!”这是我一贯的观念。

此刻,我坐在儿子家的后院,看着孙子宁静地熟睡,他柔软无忧的脸庞带给我一丝安慰。将来有一天,他可能也会说:“爷爷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故事!”

海湾对岸,山峦之上,太平洋的白雾一波又一波地飘来。看着它们轻轻飘下山丘,落入旧金山海湾时,我的思绪开始游荡——越过山丘,穿越海洋,回到那个故乡的村庄。

“为什么我的童年没有母亲?”“为什么我是和外婆一起长大的?”“这些女人是谁?”

“她们在属于自己的年代里,又是怎样生活的呢?”

========================

我会将我的研究整理成章节,收录于从双乳峰到剑桥河畔 》,欢迎点击阅读。特别鼓励阅读原著 From a Remote Chinese Village to Cambridge , which is much more polished. 我觉得中文版容易快速浏览,而英文版则值得细心品味。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