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统一战线
“你们警察还骗人……”派出所里,一个四川口音的姑娘呜咽着说道。“甭哭了,甭哭了!”李进城面露无奈,“都一个小时了,哭木有(没有)用,赶紧想办法把罚款交了马上就放了恁!”
“是你打CALL机让我来的,你骗人!”杨柳枝继续低着头呜咽,脸上的泪花不断,话语里却透着些许倔强与不甘。
“你不是干这个的打你CALL机也没用,”张北京在一旁声色俱厉,“你这是卖淫知道不?!可以抓你进监狱的你知道不?!少啰嗦,不缴罚款就坐牢!”
吓唬起了反作用,杨柳枝哭泣声愈发大了起来。
李进城无声地叹口气,无奈地看向张北京。
张北京冷笑,举起了手里的一个本子,那是杨柳枝被抓后从她随身的坤包里搜到的通讯录,翻开了第一页:“这是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吧?要不要我打个电话过去把你的情况说明一下,让你的家人给你寄钱来?”说完还作势拿起了电话听筒。
杨柳枝明显是被吓住了,夹杂着哭腔的话语脱口而出:“别打别打!我缴!我缴还不行嘛。”抹了把眼泪,渐渐停下了抽泣:“我家没电话,那是村里支书家的。”
渐渐止住了哭声,杨柳枝终于在张北京不耐烦之前又开了口:“警察同志,少罚点行不行?”
“你以为这是菜市场呢?看清楚,我这儿可是派出所!”张北京都被气乐了,指了指背后刷着大白的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一行红色大字。
“钱不够。”杨柳枝已经擦干了泪,眼神里透着点倔强。
“恁不是在阳光上班么,咋能没钱?”李进城立刻揭穿了她。
“你朗个知道?”杨柳枝有点吃惊,还是解释道,“前两天刚被炒鱿鱼了,老板过年不给放假……”
“别转移话题,”张北京打断道,“你在阳光上班,2000元还算多?交罚款、打电话、坐牢你自己选!”
“我只有2000,还要买回家的火车票呢。少罚点,中不中?”
“罚款都是按标准来的,还要开处罚单给你,不能改。”见对方松了口,张北京解释道。
“那我不要处罚单,大哥就少罚点嘛!”
“恁这是让俺们犯错误!”李进城无视冲着他使眼色的张北京,开口说道。
“好了好了,快点找人送钱来,不然我们采取措施了。”张北京不耐烦道。
杨柳枝终于认命,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警察同志,没有人能帮我送罚款。”
“不要再耍心眼了!”张北京明显是发怒了,一下子把手里的通讯录摔到桌上,“老子没时间和你耍嘴皮子!”
“我没说谎!真的没有人。”
“我看这通讯录上记了不少人,”张北京举着通讯录,“就没一个朋友?”
“我啷个会有朋友,不信你看撒,除了几个同事剩下的都是客户。”
张北京又继续翻看通讯录,李进城也凑过来看。翻了几页,张北京抬起头:“让你的同事来呀。”
“关系没那么好,再说,再说一听是派出所她们也不敢来。”
张北京和李进城对视一眼,有点犯难。
“要不我把存折给你们,你们自己去取。”
“这不好吧?”李进城有点犹豫。
“那啷个办?不然我把身份证押这儿?”
“那不行。这么着吧,李哥,你和司令陪她去趟银行。”张北京出了个主意。
“恁怎么不去?”
“你是老同志,稳重,比我合适。”说完张北京把问询笔录推给杨柳枝,“看看问询笔录,签字按手印!”
“可你们没问我什么啊?”杨柳枝一边看笔录,一边嘀咕。
“那要不要我们走一遍流程啊?”张北京把眼睛一瞪。
“不,不用了。我签我签。”
“就是嘛。你们等会儿,我去开单子去。”张北京拿起杨柳枝的身份证,起身往隔壁办公室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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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情况?”付维娜一边看着身份证奋笔疾书一边好奇地问道,“哪有下午抓嫖娼的?怎么只有个女的,男的呢?”
“男的是李进城。”张北京一脸坏笑。
“……?!”付维娜停住笔,一脸诧异地看向张北京。
张北京做了个继续写的动作提醒付维娜,开始解释:“这女的是昨天我们在村里碰见的,她和别人在说话,正好那个人我们认识,后来要到了这个女的CALL号。今儿下午让李进城给她打了CALL机,没想到还真的过来了,这不就就抓回来了嘛。”
“你的主意吧?就你小子损。可惜就这点罚款不顶什么用啊。”
“你这话,怎么好像还嫌社会不够乱似的?”张北京笑,“付姐,你这可是全面否定改革开放取得的辉煌成果啊,思想问题很严重哈!”
“滚一边去,就你贫!”付维娜撕下罚款单,“给!钱呢?”
“外地的,没亲戚朋友。这就带着她去取钱,回来就上缴。”张北京接过单子,扭头往外走,“付姐还信不过我啊?”
“就你小子不靠谱!”从正在关的门里传出付维娜的声音。
回到办公室,把单子拍在桌上,张北京开口道:“喏,这是处罚单。你是等会儿取出钱回来拿还是怎么着?”
“能不能不回来?”
张北京拿起身份证和罚款单交给李进城:“李哥,跑一趟吧。我把报告整理一下。”说着把笔录交给杨柳枝签字按手印。
“那走吧。”李进城冲着正拿着废纸擦手上油印的杨柳枝示意。
杨柳枝站起身朝张北京伸出手。
“什么?”张北京不解。
“通讯录还我!”
张北京断然拒绝:“不行,那是证据。”
李进城愣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冲着隔壁喊:“司令,走,咱们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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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顺利吧?”张北京靠着椅背、靠着身体的重量把木椅轧起,仅用椅子后面两条腿支着地,两条交叉着放到陈旧办公桌上的长腿惬意地抖动着,看了眼进门的雷司令,又把目光挪回到手中的通讯录上。
“嗯。李哥去付姐那缴款去了。”雷司令拿起搪瓷缸喝了口水,“恁说咱是不是罚的有点多啦?俺看那妮存折上真的只有2000多一点,恁说人家小妮一个外地人,这马上要过年了……”
发现张北京已经放下手中的通讯录,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雷司令的声音越来越小,话没说完就住了口。
“你是不是听川妹子说什么了,还是你看中人家了?”
“木牛(没有),木牛,”雷司令顿时红了脸,“逗是(就是)路上瞎聊了一会儿,那妮也挺不容易的。”
“川妹子是不是说走投无路才干这个的?我告诉你啊,都什么年代了,这年头就没有逼良为娼的,都是自己贪图虚荣,看挣钱容易才干那行的,你千万别上当受骗。”
雷司令傻笑,不再言语。
张北京冲着办公桌上的物事努努嘴:“这个你拿走。”
雷司令拿起花花绿绿塑料包装的薄薄物事,很好奇:“啥物事?全是外国字?”
“日本字,”张北京毫不在意的说道,“可别说避孕套你没见过。”
雷司令脸色一变,就像手里拿的是手榴弹,慌忙地把手里的物事扔回桌上,一脸的无奈:“张哥,我连女朋友都没有,要这玩意木有用啊!”
“真不要?”张北京一脸玩味,“这可是好东西。”
雷司令坚决地摇头。
谈话间,李进城推门进来。张北京把两条腿从桌上放下,趁势坐好,装模作样道:“辛苦了,李哥,来来来,我给你倒点热水。”
“收起恁资本家狗腿子的丑恶嘴脸!”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装模作样的张北京,李进城自己拿了暖壶往茶缸里倒热水,倒完把暖壶交给了雷司令:“去别屋看看有没开水。”
“李哥,恁把张哥的话都学会了。”雷司令一边笑一边拿起暖水瓶出了门。
等雷司令出门李进城才小声问道:“恁给付姐咋说的?”
“放心吧,我说是昨天在村里碰到的。她正和一个村里人聊天,等她走了我们问村里人要到的CALL机号。”张北京满不在乎地回道,斜眼乜向李进城:“哎,我说老李啊,你不会是和川妹子那个过了吧?”
“尽瞎胡咧(瞎说),给恁说过多少回了,俺们连退伍老兵聚会在阳光碰到的,小费都是市局老刘帮我给的,俺哪有钱。”
“掩饰就是有事!”见到李进城脸色都变了,张北京嘿嘿一笑,指着桌上的避孕套,转移了话头,“开玩笑的,我还不知道你,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喏,这个你拿走,小日本出的,超薄,卖的挺贵,比计生办发的好多了。”
“恁咋不要?”
“那玩意碍事。”
“恁就不怕把肚子搞大了?”
“大了最好,生米煮成熟饭,免得丈母娘要彩礼时狮子大开口。”张北京满不在乎地回道。
“恁可小心点,现在怀孕都是要指标的。听说新城区分局有个结婚不到一年的内勤怀上了,因为没有提前申请,计生办说今年的指标用完了非让她打掉不可。恁说逗是些啥事?这计划经济都取消了,计划生育是越抓越严了!”
“还有这种事?”张北京显然头一回听到此类消息,不免诧异。
“等恁结婚了就知道了,计生办那群老娘们啊,比他妈的唐僧还唐僧,”李进城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桌上的避孕套,端详半天揣进口袋里,不由地感慨,“这年头,给嫖客准备的东西都是进口的。”
等李进城发表完感慨,张北京拿起手里的通讯录,“老李,你看看这个。”
接过通讯录,李进城一边在桌上翻看一边嘟囔:“这有啥好看的,逗是联系人呗!”
指着通讯录上的一个记录,张北京急道:“你看看这个!”
“周科长,轴承厂,好酒,9668 CALL 9527……”李进城念了一遍,狐疑地抬头望着张北京,“恁啥意思?这没啥呀?”
翻了一页,张北京又指着一条记录给他看:“看这条。”
“吴一帆,百货大楼总经理,好色,9555CALL4444……”念完李进城依旧面带不解地看向张北京,满脸的问号。
“川妹子说这都是客户的联系方式,”张北京有点兴奋,“她是小姐,那她的客户是啥?”
“是啥?”李进城依旧不解。
“嫖客呗!我操,还能是啥?”
“还真是!”李进城一拍大腿,然后蹬着迷茫的小眼看着张北京,“然后嘞?”
“你说我们挨个打CALL机过去,让他们来所里协助调查,来了之后咱们吓唬吓唬。别忘了他们可都是去过阳光叫过小姐的人,吓唬一下,说不准咱就能按嫖娼来罚款了。”
“去过阳光也不见得都、都嫖过了吧?再说了,万一人家不承认怎么办?这恐怕不中。”
“没试过你咋知道怎么不中,”张北京在屋内搓着手转着圈,“年终奖你还想要不?反正我只想到这法子了,你觉得不行就算拉倒。”
“这个,那个……要不要先给所长打个招呼?”李进城还是有点犹豫,“俺不是不赞同,只不过担心……”
“有啥好担心的,都改革开放了,党不都说过胆子要大一点、步子要大一点嘛!为了年终奖,有困难要上,没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所长那头,等咱试完行的通了再说也不迟。再说,不是你这几天一直叨叨着让我想主意呢嘛?我这有了主意你倒打退堂鼓了?我就这主意,年终奖有没有我无所谓,干不干,你看着办吧!”
对年终奖真诚的渴望让李进城动了心,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
见李进城点头,张北京意气风发:“那就这么着!马上下班了,叫上司令,咱仨喝点,顺便商量一下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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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故事的开头,桌子上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按下免提键,杨柳枝的四川口音传出:“啷个打CALL机?”
“我是大王村派出所的,”听到对方的动静,张北京急忙补充,“哎,别挂!我们把罚款退给你!”
“真的?”杨柳枝的声音明显有点兴奋,但马上又低落下来,“你骗人!你们警察尽骗人!”
“怎么这么说话呢?真的没骗你。这样好了,晚上我请你吃饭,吃饭的时候给你说说怎么退款的事。”
“嗯?”对方还有点迟疑,“你不会又把我抓了吧?我可没钱交罚款了。”
“不会不会,你应该相信我们,我们可是人民警察。”
“信你个鬼哟!你们是警察,我才是人民,我们不是一路。你们不是想我请客吃饭吧?我真没钱了,请不起,昨天那个小警察都看了我的存折了。”
“我请,我请。不信的话你别带钱。我们真是想给你说一下退款的事。”
“电话里说不行么?”
“哎呀,你放心好了,保证没骗你。要知道公家单位退款手续很麻烦的,电话里说不清。再说饭馆是公众场所,我们能把你怎么着?见面,见面给你详细说说。”
“那中。在哪儿?”在张北京的焦急等待中,杨柳枝终于答应下来。
“那就5点半,老五刀削面怎么样?离你那不远。”
“中!”
放下电话,张北京兴奋地挥了挥拳头:“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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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刀削面的小包间里。
张北京“滋溜”地一声喝完杯里的酒,放下手中的酒杯,看了看对面仍在用筷子慢慢在还剩下小半碗削面的碗里有一搭没一搭捞着着面条,却始终没往嘴里送的杨柳枝,开口道:“想好了没有?30个人,2000块奖金。”
“我不答应会不会再把我抓走?”
“不会不会。我们警察也不能无缘无故就抓人吧。”
“没骗我?”
“瞧你这话说的,我们警察也不能老骗人。”
李进城捂脸。
张北京接着劝:“你上回不还说没钱回去过年嘛?马上可就过年了,没钱怎么回家?我们可是给你机会了啊。”
“可这太得罪人了?”
“你不是和小雷说过打算过年回家就不来了嘛?那你怕什么?”张北京看向雷司令,“是不是,司令?她是不是和你这么说。”
夹向餐桌上凉菜的筷子顿住,雷司令尴尬地笑:“逗是,逗是。人家本来也没想着干这个。”
“来,先吃菜!小杨,恁别客气。叨菜叨菜(夹菜)!”李进城见杨柳枝还是沉默,跳出来打圆场。
包间的气氛变得诡异,只能听到夹菜的声音和偶尔“滋溜”一下的喝酒声。
杨柳枝终于放下手中的筷子:“3000!”
“啥?”三警察不明所以,抬头望着杨柳枝。
“奖金,3000。不行就拉倒!”
“3000就3000,就这么定了。”张北京一锤定音。
“可,可俺们还没向所长汇报过呢?”李进城有点迟疑。
“高所肯定会同意的。”张北京冲李进城使着眼色。
李进城欲言又止,最终却没再开口。
“那,那你们所长不同意给我奖金啷个办?”果然,杨柳枝泛起了嘀咕。
“放心吧,你想,如果罚了那么多款,我们所长会不同意你那一点奖金?是不是,司令?”
“奏是奏是(就是)。”雷司令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表示赞同。
见杨柳枝还在犹豫,张北京再一次保证:“放心吧,如果所里不给,我们仨给你,我以人民警察的名义向你保证!”
“警察的名义?”此时,杨柳枝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字:不信!
“那你说怎么保证?”张北京略一迟疑,一咬牙,“不行我以一个男人的名义向你保证,这总行了吧?”
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北京,杨柳枝终于点了头:“这还差不多。3000,不许耍赖!”说着把手里的汽水瓶举在空中。
张北京苦笑,与李、雷互相看了看,拿起酒杯与杨柳枝的汽水瓶碰到一起:“一言为定!”
“那我给大家说说明天咱们怎么弄。”放下酒杯,张北京开口说道,“李哥,还得借你家用用。”
“为啥咧?为啥不在所里?”
“第一,你家有电话。你想啊,用所里的电话打CALL机,万一人家知道这是派出所的电话不上当怎么办。第二,”张北京点上一支烟,“你家里到所里走路也就不到5分钟,还是和上回一样把人约到你家,这样抓了人也好往所里送……”
“好无耻!”张北京的话没说完,一旁的杨柳枝情不自禁地感慨出声。
看了看杨柳枝,张北京讪笑:“以前的事不提了啊,咱现在不是统一战线了么。”
“可还是很卑鄙。”杨柳枝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
“可那电话是恁嫂子做公用电话用的,每月多少话费她都清楚。”
“李哥,咱要是多抓点人,年终奖不就有戏了嘛。电话费你也别担心,我出!”
“电话费倒是不用,只要恁跟恁嫂子解释清楚就中,”李进城终于松了口,嘟囔着说道,“为了所里的年终奖着想,俺咋都中……”
“来,再干一杯!”张北京打断了李进城的嘟囔,提议道。
酒杯和汽水瓶的碰撞声再一次响起,清脆的声音给狭小的包间里的四人带来了莫名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