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
老董是我的父亲。小时候看电影《地道战》。有个镜头:负责张望敌人的老钟突然发现敌人进村了,他赶紧往报警钟那儿跑。这时候音乐的旋律快而有节奏“老钟,你快快地跑呀!老钟,你快快地跑呀!“看完电影,村里的小孩一见我,就改成了“老董,你快快地跑呀!老董,你快快地跑呀!“惹得我没少抹眼泪。
父亲有六个孩子,最疼爱的是我这个老幺。从小没挨过打,在那个年代,没挨过打真是一件幸运的事儿。但家里溺爱,外面没少受欺负。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中的童年伤痕累累,哥哥姐姐的嘲笑,放羊娃的排斥,学校的霸凌,总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总之还是慢慢长大了,磨难造就了一个孤独、皮实、爱追梦的灵魂。走得也越来越远,离开那个村,离开那个城,最后又离开那个国。
离父亲越远越是挂念,每次唱起“酒干倘卖无“那首歌,总会让我热泪盈眶。“是你陪我长大,教我说第一句话。是你给我一个家,让我与你一起共同拥有它。” 如果你与父母有了什么隔阂,建议听听这首歌。保你会心生温暖,再回到他们身边。
以前,每次拿起话筒,总能收获父亲满满的问候。现在,母亲走了,孤独的父亲活在悲伤之中。渐渐地他离现实越来越远,他的世界变得阴阳颠倒、混乱无序。但他仍然认得我,仍然会问:一切可好?
一
想起父亲,脑子中总会浮现这些画面:
一个孩子,爬在高高的树上。下面一个女人在谩骂。
过了一会儿,女人不见了。小孩赶紧溜下树。
老谋深算的女人突然钻出来,一把揪住小孩。
小孩被捆在梁上吊打。
一个老男人边给他疗伤边掉眼泪。
那个小孩是我的父亲,女人是他的继母,老男人是他的父亲。爷爷虽然到法国留过学,回来又在徐州火车站当站长,但被小自己十几岁的新夫人管得服服帖帖,相当窝囊。他没有为父亲主持公道,只叫他听继母的话,少挨点儿打。父亲终于受不了打骂跑了。坐火车一口气跑到大山里,那里正炮声隆隆炸山开路。一块大石头飞过来,查点儿把他砸死。
他又上了火车,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是跟着火车走。因为父亲小时候常跟爷爷到火车站,有员工认出这个火车上乱跑的小孩,把他送回了家。
二
爷爷也是没办法。谁让父亲一出生亲娘就死了呢!他甚至怪罪这个小娃娃,恨他“克死”了自己的妈妈。他只好又当爹又当妈,火车站的大叔大妈们可怜这个又瘦又小的婴儿,爷爷忙的时候,也帮忙抱一抱喂一喂。他成了火车站大家的宝贝。但终不是长久之计,爷爷不会带孩子,他吃着成年人的东西,消化不良,大便干结,哭声不断。于是,爷爷决定回老家为父亲找奶妈了。
爷爷的一块大洋打动了一家人,他们接受了父亲。但爷爷不放心,晚上偷偷回来察看。结果老远就听见他哇哇地哭得撕心裂肺。爷爷敲门,发现对方嫌父亲脏,把他一个人丢在门后的稻草框里睡。他抱起自己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是幸运的,最终找到了一家好心人。奶妈刚失去自己的婴儿,奶水充足,让他可以吃个饱。几个大姐姐很喜欢新来的小弟弟,抢着抱他,逗他玩儿。这下爷爷放心了。父亲在新家长到四五岁,爷爷又结婚了,就把父亲接回去。他走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认了奶妈为干妈,每年都要去看望。
三
日本飞机又来了。
父亲回到爷爷身边后,被送到附近的铁路子弟小学上学。但是好景不长,不久日本就大兵压境,飞机天天轰炸徐州火车站和疑似中国军队驻扎的地方。以下是父亲自传中对当时状况的描述:
因为我们的学校在火车头场旁边,所以也把我们学校炸成了一堆瓦砾。我虽没被炸死,也吓晕了过去,醒来时,父亲还在我的身上扒着,炸弹轰起的灰土几乎把我俩埋住了。父亲见我醒了,拉着我就往野外跑,一直跑到野外的坟地树林中。等到天黑才敢回家,可是到家一看,屋子里值钱的东西全叫人抢走了,原来继母只顾逃命,忘记了锁门。父亲叹了口气说:“东西都是人挣的,只要你母亲能平安回来,比啥都强!”话音刚落,妈妈回来了,她说:“吓死我了。在野外,树林中和坟头上的国民党高射机枪没打几下,就被日本飞机打哑了,炸弹挨个儿往下落,机枪不停地往下扫射,交通战壕炸平了,坟头也炸平了。树梢上挂的都是人的肢体,地上横七竖八也尽躺着血肉模糊的尸首。哼,死的都是老百姓,国民党的机枪这会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唉,我总算活着跑回来了。”我看着继母吓白了的脸,再看看我和父亲身上还未顾得拍打的泥土,也庆幸我们模模糊糊幸存跑回家了。值钱的东西被偷光了,但人命共存,父亲说只要活着到家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