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向大家介绍北京的革命形势,阳城大侠听后摩拳擦掌,“我是不是也应该去北京看一下?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北京。”他有个姨家表哥和表姐,小时候经常一起玩,感情很好。表哥军医学校毕业后在太原郊区某团部当军医。我们刚入学不久时,他表哥曾找到我们宿舍要见他多年未见的表弟,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宿舍,我就和他表哥边聊天边等他回来。当他吹着口哨从外面回来,看到他表哥居然无动于衷,我知道他们多年未见面已经认不出来对方了,就赶忙给他们介绍,这样我也就成了他表哥的朋友了。他表姐在北京医科大学读药学系,是84级的,他很崇拜表姐,说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这次去北京他还可以借机去看一下他多年未见的表姐。介休大侠也在旁边扇风点火,“是啦,北京的疙瘩汤多好吃!”我自告奋勇:“我带你去北京。”我也想见一见他口中漂亮的表姐.另外,我也想看一看北医。我尽管每次寒暑假都路过北京,但从来没有参观过任何大学,我很期待看看北京这些名校是个什么样子的。
晚饭时在东校食堂偶遇从中国医科大学毕业来山西医学院读传染病学研究生的李君,我就向他又炫耀了一番北京之行。他也积极地参加过全校大游行,他似乎对政治有些悟性,能讲出些道道来。李君跟我一样是86年入学,学潮期间他正紧张地准备毕业论文,他的课题是冈地弓形体致畸作用研究,我对他的实验还曾帮过一些倒忙。感染了弓形体的雌鼠怀孕后检查胚胎的发育情况,我自告奋勇帮他从雌鼠子宫取出胚胎,不曾想胚胎如此地脆弱,好几个胚胎的小胳膊小腿和小尾巴尖都断掉了,把他心疼得不断自责:“我真应该自己做!”他的动物实验应该早就结束了,他正在准备做细胞实验,要用神经胶质瘤细胞,他已经联系了北京天坛医院神经外科研究所买细胞,也就是分离一瓶细胞回来培养,可他在实验室里又分不开身,就问我可不可以替他跑一趟。我正要二上北京呐,这不就是顺手的事儿吗?而且我也可以去天坛医院看一下北京的大医院和研究所是什么样子的。我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晚上我和阳城大侠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可是不发车,也没有解释,有人猜测是禁止学生进京,有的学生就下车回去了,我和阳城大侠就坚持不下车,发车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迹象要发车。我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我再睁开眼睛时,列车已经启动了,阳城大侠已经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窗外的夜景,时不时地咧着嘴笑。我问他什么时候开车的?“我也不知道,睡着睡着车就开了。”
第二天早上到达北京,我们首先去北京医科大学找他表姐。来到学院路,很容易就找到了北医,进了校门,他拿着表哥的信,信上写有表姐的地址,一路打听,路过很多三层小楼,最后找到了他表姐的宿舍楼。我们敲门,出来的是一个女生,问我们找谁,然后让我们等一会儿。不一会儿,屋内传来了对话声,但听不清楚,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发展成吵架声:“你管得着吗你?”阳城大侠疑惑地看向我:“吵架了?”明显是吵架呀! 北医的学生就是不一样,来客人了,招待客人也是“攘外必先安内”,先在内部吵明白再说。
我们一看不对,赶紧离开,以免尴尬。阳城大侠还有一名高中同学在北京航空学院,于是他决定先到北航看高中同学,再回来找她表姐。横过马路就是北航校园,很多参天大树显得北航很有底蕴,相比较而言,北医校园看着就像是晚建了几十年。很快就打听到了他同学的宿舍,乱哄哄的,还有在床上睡懒觉的,他被我们进屋的谈话声吵到了,明显有些不高兴,嘴里有些骂骂咧咧的。 “我同学大老远地从山西来看我来了,你不至于这样吧?”那位睡懒觉的有点不好意思了,翻过身不吭声了。在北医北航的同一天所见所闻,给我的感觉是北京高校的这些才子佳人们易激惹,不能很好地管理情绪,学习好的人都脾气大啊!
我们三人一起从北航到北医,他表姐的宿舍门锁上了,门上留一张字条,说她在实验室,并留下楼和房间号。阳城大侠带着我们兴冲冲地找到了实验室,见到了久违的表姐,咧着嘴笑,不曾想被表姐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你来北京干嘛?现在这么乱!”阳城大侠表情变得尴尬了,咧开的嘴收起来了,因吸烟变得青紫的厚厚的嘴唇连同两侧惨白的腮帮子耷拉下来了,两只无神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一个方向,一声不吭。表姐见状也缓和了一下口气:“北京这地方政治运动这么多!”随后她又微笑着说:“我们寝室的那个女孩对我特别有兴趣,每次来人找我都刨根问底的,很讨厌!”我们三个人从实验室楼出来,这位北航的同学大骂这位北医的表姐:“这个人自己不参加革命,还不让别人参加革命。她若参加革命,一定也是个叛徒!”骂完了,我们商量随后的行动路线,我先直奔天坛医院,再返回广场,而他们两个则直接去广场。
天坛医院是一座高高的白楼,院内一个小楼就是神经外科研究所。传达室里值班的是一个老大妈,很健谈,知道我是山西的学生来京声援的,就聊了一些学潮和时事,最后骂了一句:“李鹏真不是东西!”然后说我可以进去了。研究所楼道里一尘不染,我怯生生地挪进去,刚想假装老道地带着半吊子北京腔跟他们交流,却被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打回原形:“你是山西的?”就把我领进细胞培养室外间,一个女老师身着白色大衣从内间出来,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个内含薄薄的一层粉红色液体的玻璃瓶,平端着把玻璃瓶放在显微镜下看,调了调焦距,说细胞状态很好,招手让我来看。我看到一些密密麻麻的、灰蒙蒙的、圆形带刺的东西,可能这就是神经胶质瘤细胞吧。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培养的细胞,不很确定,但又不好意思问,不懂装懂,只随口“哦”了一声。这女老师又让这女孩看,然后问我:“什么时候带走?”我问明天下午来取行吗?她说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是要敲定来取的时间,她要为我做些准备。我计划下午来取,是因为我要改乘夜车回太原,第二天早上就可以交给李君了。
我急不可耐地赶回广场,到了广场才想起来我没有和阳城大侠约定在哪儿接头,这么大的广场,又人山人海的,上哪儿找他去?我就在广场穿来穿去。有一辆面包车停在广场上,后面两扇门开着,可见车内有很多纸壳箱子,一个年轻人从箱子里掏出
易拉罐交给一个中年人,中年人站在车上低头弯腰给学生发易拉罐,明显可以看出他腰部不适,不时用右手伸到后面捶打自己的腰背,后面的年轻人要替换他一下,被他拒绝了。正在犹豫是否去领易拉罐,我突然瞥见一角红旗,被面包车挡住一部分,只看到上面有“西医”俩字,看字体明显是山西医学院的“西医”。我赶忙绕过面包车,奔向我们的校旗,阳城大侠正站在校旗下与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交谈,旁边还立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应该是夫妻了。我走过去,中年男人向我伸出大手,边与我握手边自我介绍:“我姓武,从前在寄生虫教研室。”他现在已调离山西,人在北京了,但看到山西医学院的名字仍然倍感亲切。我介绍我们是86级的,给我们班寄生虫实验代课的老师是王善青。“奥,王善青呀,他现在读博呐!”他和我们聊了一小会儿,表达了对政府的不满后,撂下一句“学生何罪之有”就和我们握手告别了。
“开饭了!”一个60多岁的老人挑着担子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应该时孙女了。担子的一头是一筐烙饼和一些碗筷,另一头是一桶热汤。老人自称是山西人,来北京已经很多年了,但仍然故土难忘,看到广场上的山西医学院的大旗就来给我们送饭来了,送的还是山西人爱吃的面食。他带着孙女是想让她加深印象她是山西的根。我们第一批来广场时也带了一面校旗,但我们不成器,当天就把校旗带回去了,这面校旗应该是另一批队伍带来的,感谢这面旗把山西人凝聚在一起。
吃饱喝足后感觉到有些疲劳了,就在广场上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在温暖的阳光直射下,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但被一些吵闹声惊醒。 一群学生正把一个30多岁民工模样的男人围在中间,对他指手画脚地一通指责,他明显是说不过这一群人,急得把背上的一个白色塑料编织袋子狠劲地摔在广场的水泥地上,里面的玻璃瓶子被摔碎了,伴随着尖锐刺耳的玻璃碎裂声,玻璃渣子穿过编织袋,在水泥地上四处飞溅,有一颗从我耳边划过。大家被他这一举动惊呆了,都被震住了,没有任何反应,霎时一片安静。我差点被这个人摔的玻璃渣伤到,着实心惊了一把,我心里有些懊恼,于是下意识地大喊一声:“把他给抓起来!”我这一声喊打破了宁静,人们一下子回过神来,“对,对,把他抓起来!”那人见事不妙,拔腿就跑,大家就在后面追他。这是我人生当中唯一的一次一呼百应,可能跟当时的形势有关。那时候在游行队伍里,谁都可以带头喊口号,喊什么大家都会跟着喊,所以当我也喊了一声的时候,大家也跟着喊“把他给抓起来”。多年以后,我和单位年纪相仿的同事聊起这事时,大家说学生们最后也不会把那人怎么样。当时我没有去追,不知最后结果如何,单愿如同事们所说,希望那人的人生不会因为我那神经病似的一声喊而受重大不良影响。
这一次来广场,和上一次只隔了短短的几天,广场上似乎更欢乐了,没有前几天要戒严的紧张气氛,广场上的学生心情很放松,但我隐约地感到气氛有些不同,似乎学生们多了一点戾气。这次学生围攻的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但一会儿过后就又有一群学生在追赶一个骑三轮车的,大骂骑三轮车的发国难财,具体发了哪些国难财也不清楚。这些知识个例,总的来说北京市民和学生们还是鱼水一家亲。下班时间,广场上就可见一簇簇的交谈会,往往是一个北京市民被一群学生围着。有一个中年妇女,说话慢条斯理,嘱咐学生们晚上多派几个人值夜班把守以保证安全。有一个小伙子,一条腿搭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滔滔不绝地回答学生问题。有些学生寄希望于万里出国访问归来后形势会有所扭转,这个小伙子持不同意见。当时他说,早年间北京人传的一句话叫“万里不倒,火车不跑”,是说万里办不了什么实事。还有一个学生问他北京市民还会这么支持学生吗?还会继续来给学生送饭吗?他给学生打气,声言不能放弃,他说如果你们现在就撤了,北京人会骂你们一辈子。有一个中年男人,大骂中国老人政治,当时戈尔巴乔夫来访,他说85对58,意指邓小平85岁了,而戈尔巴乔夫只有58岁。有的学生反驳说邓小平也不是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已经几近退休了。他解释说邓小平还有最重要的权力,就是军权,邓小平还仍然是军委主席,别的权力他可以放弃,但他不放军权,明白吗?他还说,赵紫阳在和戈尔巴乔夫谈话时说我们还是向小平同志请示汇报的,据此赵紫阳就被中央高层指责泄露国家机密。此言应该不虚,很快就传出小道消息说赵紫阳已经下台了。
晚上很多学生钻到广场周围的地下通道里,我们也跟着找到一个地下通道,里面挤满了人,学生分列两侧,都头冲墙壁而卧,两侧卧倒的学生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人行过道。半夜的时候,听到过道口另一侧传来掌声和欢呼声,朝我们这个方向越来越近。原来一个北京市民带着口罩给地下道喷洒香水,他举起左手,比划出胜利的手势,作为对学生掌声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