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与市场街》(23 为伊挨了一巴掌)

用心灵诠释心灵
博文皆为
原创

打印 被阅读次数


 

2

     一天中午,一家四口每人端著一碗麵條,圍著飯桌稀里呼嚕地吃著。幺妹一邊吃一邊左看看,右看看,心想,你們到底把書藏在哪裡呢?一不小心,就被油辣湯嗆了喉嚨,她吭吭吭咳個不停。就在這時,只聽大妹問二妹:「你看到我的日記本沒有,本來放在枕頭下的。」二妹放下碗想了想說:「和那幾本書放在一起了,忘了嗦?」有情況了。幺妹立即停止咳嗽,裝著埋頭專注吃麵條的樣子,耳朵卻伸到二妹的嘴邊去了。

     「你曉得書在哪裡噻。」二妹對大妹說。大妹唯恐暴露了秘密,趕緊擠眉弄眼。

     「你們在搞啥子名堂喲?」小珍放下碗筷問她們,又說:「還不快點吃,面都爛了。」

       幺妹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麵條,飛快地跑到二樓,搬了板凳在樓梯口拿出手絹折小白兔。她心想,我今天就守在這裡。如果你們很久不下來,那麼「大毒草」肯定就在三樓了。許久,兩個姐姐都沒有下來,她心裡有數了。過了一會兒,大妹哼著歌下來了,她的手裡拿著日記本。又過了一會兒,二妹跑了下來,她的手背在身後。幺妹不動聲色地玩著手上的小白兔,嘴裡唱著最近流行的革命歌曲:「金瓶似的小山/山上雖然沒有寺/美麗的風景已夠我留戀/……/北京城裡的毛主席/雖然沒有見過您/您給我們的幸福/卻永在我身邊……」藍鼻子小花蹲在一旁,歪著頭疑惑地看著她,好像在說,奇怪呢,找不到書高興什麼呢。」、

     她一邊唱一邊往三樓跑去,藍鼻子小花迟疑地望著她興奮以極的背影,待她快要消失在三樓的那瞬間,它陡然醒悟過來,閃電般地追了上去。

      聽到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小珍一邊洗刷灶台一邊問:「哪個?在翻啥子?」

     「我……我沒有翻啥子。」幺妹趕緊應道,動作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屋裡沒有收穫,她來到曬台上和太陽花聊天,一邊等待著母親離開廚房。太陽花,告訴我嘛,她們把「大毒草」藏在哪裡了?在廚房,是嗎?對!肯定在廚房。蓝鼻子小花看看乾枯的太陽花又看看焦急的幺妹,一邊喵喵地發出疑問。

     劉小珍窸窸窣窣在廚房收拾了好一整子,離開之前叫了一聲:「幺妹!你蹲在那裡不嫌累嗦?我下去嘍!」

     一棟樓靜悄悄的,靜得可以聽見輕風的嘆息。作案的最好時機到了,小偵察兵為了便於工作,把兩條細毛長辮盤到頭頂,就像兩眼發光手腳麻利的野兔,在廚房的每一個角落挖掘,半小時以後,她終於找到了「大毒草」,它們放在兩個廢棄的大泡菜壇里。哇!如此豐富的精神食糧令她目不暇接。什麼《紅岩》啦,《野火春風鬥古城》啦,《家》、《春》、《秋》啦,還有什麼《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啦、《牛虻》啦,《簡愛》啦,壓在最地下的是手抄本《普西金詩選》,幺妹認得是大妹流利的鋼筆字。哈哈哈……心無聲地狂笑,她轉過身去猛搓藍鼻子小花的臉蛋,搓得它難以承受這愛之重,躲到一旁喵喵直叫。

      一陣激動之後,大汗淋灕的幺妹深深地甜美地吸了一口氣,迅速地將「精神食糧」全部放回罈子里。然後,氣定神閒地跑下樓午睡去了。

     從此,幺妹選擇合適時機偷偷享受大毒草,每次閱讀一兩個小時不等,幾天下來讓她就過足了癮。那個充滿煤煙味的廚房如今變成了灰姑娘的宮殿。

     那段時間,幺妹走火入魔,一天到晚沈浸在小說的故事情節之中。充耳不聞完蛋廣播站的叫囂;大妹二妹神出鬼沒地搞些什麼她不去打聽;萬事通和街坊鄰居聊的那些八卦她不感興趣;爸爸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她也不再向母親追問;對陳三娃的苦苦思念也不似先前濃厚……她貪婪地吸吮著精神源泉,不僅為其中精彩的故事而深深吸引,而且動不動就把自己想象成其中的某個人物,時而變她成了穿著海軍裙的純情美女冬尼婭,時而又變成鐵骨錚錚的江姐,時而又變成了浪漫豪情的林道靜,時而又變成了機智勇敢與日軍周旋的金環、銀環……時而變成自尊自強,追求純真愛的簡愛;《牛虻》那本書她還有點看不懂,所以暫時不便把自己想象成女主人公瓊瑪。

     這日下午,她看書看累了,尋思著找點什麼樂子,靈機一動,在柜子里翻出一床米黃色被面裹在身上當旗袍,又從衣櫃里翻出母親的開襟綠色絨線衣和白絲巾把自己裝扮成林道靜,站在穿衣鏡面前端詳一番,感覺不錯,索性又把兩條辮子攏在後面束起來,因為林道靜是短髮。好了,一切都準備就緒,開始吧。哦,等一等。她拿起《青春之歌》來瞅瞅「台詞」,放下書,哎哼!她清清喉嚨,然後莊嚴地舉起右拳:「勇士啊!你深愛的姑娘拿起了你放下的槍……」這是林道靜在青年俊才盧嘉川的英靈前化悲痛為力量的豪邁誓言。看著鏡子不太滿意,再來一遍。「勇士啊!你深愛的姑娘拿起了……」還是不滿意,眉頭應該皺一點,表示悲哀和堅強。哎哼,開始。舉起右拳,挺起胸膛。「勇士啊,你心愛的姑娘拿起了你放下的槍……」這一次勉強過關,她對著穿衣鏡里的林道靜嘿嘿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門邊爆發出一陣狂笑。她驚慌地抱緊手臂轉過身去。原來三個大女生在門邊窺視已久,除了大妹、二妹外,還有身材修長、明眸皓齒的劉表姐。她們東倒西歪地笑著,跌跌撞撞進了屋,幺妹一看情況不妙便馬上卸妝。

    「不慌,不慌。再表演一遍給我們看一會兒。」大妹把圍巾重新圍在她脖子上。

      二妹笑嘻嘻地說:「你演的什麼戲?獨角戲呀?」

    「沒有料到幺妹還有點表演水平呢,來,再讓我們欣賞欣賞。」劉表姐拍拍幺妹肩膀在床沿坐了下來。

    「我,我……我沒做啥子……」她一邊說,一邊挨著劉表姐坐了下來,下意識地擋住《青春之歌》。二妹眼疾手快,呼地一把從她身後扯出了那株「大毒草」。大妹一點都不驚訝,因為幺妹對著鏡子唸那句台詞就說明瞭一切,令她擔心的是自己那本和大毒草藏在一起的日記本有沒有被幺妹偷看。

    「你看到我日記本沒有?」大妹緊張地問,臉頰紅霞飛渡。

     幺妹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她的頭都快埋到大腿上了。

    「你肯定偷看我的日記了!」大妹邊說邊狠狠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来,小声嘟哝说:“我……我只看了你……你抄的普希金诗选,没看你……你的日记。

      大妹的日記本是兩用的。前面抄了普希金詩選,後面記了日記。她不相信幺妹說的話。一想到自己的隱私暴露無遺,惱羞成怒的她舉起手來就想給幺妹一個耳光。不料劉表姐把她的手腕捏住了,制止道:「别打了,看看幺妹又瘦又小這麼可憐……

    「她小呀?她可憐呀?你不曉得,她思想複雜得很。」大妹摩拳擦掌,很不服氣地說。二妹一會看著大妹那雙準備出擊的手,一會看看幺妹驚恐萬分的表情,勸大妹道:「算了,算了,一會兒媽媽曉得了最後還不是你倒霉。」

      大妹聽了這話,暫時克制了衝動,哪知這幺妹不識時務,色厲內荏地懟道:「你的思想最複雜。你不複雜的話,為什麼抄普希金的那些愛情詩呢?」

    「哼,偷看別人的日記還有道理呢。啪!」大妹忍無可忍,猛地扇過去一巴掌,指尖打在幺妹的鼻梁上。鮮紅的鼻血從左邊的鼻孔噴了出來。

     「嗚……」幺妹大哭起來,鼻血流到地板上,很快凝成烏黑的斑跡。

     「喵喵……」藍鼻子小花與幺妹有一種天然而神秘的情感聯繫,它居然從三樓聞風而來,圍著地上的血跡,焦急萬分地團團轉,還不時抬起潮濕朦朧的目光望著可憐的幺妹叫個不停。

     「大妹,簡直是法西斯!」劉表姐一邊譴責大妹,一邊同情地用草紙捲為幺妹塞鼻孔。又吩咐二妹說:「快去倒點醋,還拿張冷水毛巾來。」

     「嗚……」幺妹傷心欲絕地仰首大哭。她憋屈地想,這到底為什麼?我剛才還在對著鏡子自娛自樂。

      幺妹喝了两口醋,又冷敷鼻子。經過一陣緊張的處理,鼻血開始凝固,但塞在鼻孔里的草紙捲暫時不敢取。哭聲漸止,可幺妹一低頭看見地板上點點血跡,頭腦中立刻再現竹籤子釘進江姐十個手指頭的情景,還有盧嘉川胸前的鮮血。我不能屈服!她在心裡告訴自己。於是抬起頭來,用前所未有的憤怒,對著滿面通紅的大妹吼道:「你這個劊子手!你這個法西斯——她一直以為法西斯是一個和蔣介石一模一樣的大壞蛋——我就要看書,我就要看大毒草!為啥子你們可以看,我就不能看!我就是要偷看你的日記,活該!誰叫你放在泡菜壇里,泡菜壇是大家的,日記本上又沒有寫你的名字……」奇跡出現了,幺妹在情急之下唇槍舌劍,一改往常的結巴,令三位姐姐詫異萬分。

     「你……「大妹簡直氣懵了,她沒有想到這個小東西,這個曾經乖乖地為她的臭腳丫服務的奴婢,居然膽大包天吼出這樣的話來。她的手又癢了,真想再給她嘴巴一擊,但見她鼻孔里塞的草紙捲,像一支香煙插錯了地方,覺得好笑又可憐,於是舉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幺妹的小腦袋神經質地一晃,又號啕起來。二妹和劉表姐同時抓住大妹懸在空中的手,異口同聲地說:「算了……

 

       這時,只聽見一樓大門砰的一聲響,劉小珍回來了。幾個大女娃子緊張地對望了一下,用眼神互問:「啷個辦呢?」

     「你倆趕快拿拖把來打掃,我帶幺妹出去兜兜風。」劉表姐敏捷地指手畫腳。然後,牽起幺妹就往樓下走。

     幺妹一聽兜風就來勁了。兜風就是搭劉表姐的自行車出去轉悠。自行車可是令人人羨慕的奢侈品。如果哪一个女娃儿要找男朋友,那些有「三轉一響」(自行車、手錶、縫紉機和收音機)的人家是條件最優越的。騎自行車的人自然就與眾不同。在重慶這樣的山城,自行車不僅標誌富有,而且還代表勇敢與冒險,拿當地的話講,就是很提勁兒,女的騎在自行車上就更提勁兒了。

    劉表姐牽著幺妹,幺妹抱著藍鼻子小花,沒走幾步就在黑魆魆的樓梯轉彎處碰到了劉小珍。

    「孃孃好!」劉表在昏暗裡和姑姑打招呼。

    「哎呀,是靈靈啊?好久都不來耍了,你爸爸媽媽情況如何?」劉小珍的聲音里充滿了急切的關注。

   「等會我回來慢慢告訴你。」劉表姐下意識把幺妹擋在身後。

   「 你現在到哪去?那是哪個?幺妹嗎?」

    幺妹終於忍不住,委屈地叫道:「媽!」

   「啥子,幺妹啷個在哭呢?」小珍上前一步想看個究竟。

     劉表姐換了一隻手牽幺妹,再次把她擋在身後,說:「沒得啥子,剛才她下樓時摔了一下,沒得事,我帶她出去兜兜風就好了。」

     幺妹趕緊擦乾眼淚。藍鼻子小花仰起臉來喵喵地催促道,快走吧!我也想兜風。

     她們剛走到大門口。聽見劉小珍在樓上喊:「算了,還是不要出去,怕遇到武鬥!」

     「不會遇到的,我們就在附近。再說,武鬥都發生在江北和楊家坪的兵工廠附近……」劉表姐把兩只手放在嘴邊做成喇叭狀,對著樓上大聲地說。

      滄白路紅崖洞一帶沒有幾個人影,她們沿著老城牆來回飛馳,。金色的晚霞把碧綠的嘉陵江染得绛红,暖呼呼的江風撫慰著幺妹的臉龐,凌亂了頭髮,也吹走了煩惱。

    「幺妹!抱緊點嘍,不要摔了喲」劉表姐用嘴吹去遮住了視線的劉海,對著前方喊。

    「我曉得。」她愉快地應著,一手抱著劉表姐的溫暖的柳條腰,另一隻手緊緊地抱著東張西望的藍鼻子小花。

      劉表姐的父親是劉小珍的親哥,他和夫人都是重慶師範學院中文系教授。作為反動學術權威,夫妻雙雙接受了無數次批鬥,不過他們奉行的是「懷柔」政策,對紅衛兵造反派言聽計從,他們對獨生女兒劉敏靈說:「這種時候只要我們把握一個底線,絕不栽贓別人就行了。至於個人嘛,受點委屈算不了什麼。」言下之意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們每天用大把時間寫檢查,並主動上門交材料。無數份材料大同小異,無非是講自己深受「封資修」毒害,特別是在研究古漢語的時候,受孔孟之道的毒害很深,十分願意洗心革面,特別希望去農村去接受勞動改造。其實,他們是想躲避「文革」,寧願勞其筋骨,換得一個相對寬松的環境。紅衛兵造反派考慮到他們從運動一開始就從不亂說亂動,最後決定遣送他們送回劉夫人老家川西壩子勞動改造。這不,再過兩三天就要走了,劉表姐這次是專門代表父母來向嬢嬢一家告別的。

      劉表姐是市女子中學的高三學生,她才貌雙全,伶牙俐齒,常在辯論中舌戰群儒,不僅如此,她的書法也讓人交口稱贊。幺妹看過她抄寫的毛主席詩詞,字跡秀氣而挺拔,像南山上的梅花朵朵都透著有骨氣的靈香。這女子就像她寫的字那麼清高,令人傾慕且不敢隨意攀折。她是一個非黑即黑、嫉惡如仇的性情中人,所以一般人包括那些很厲害的男娃兒都不敢輕易攀折這支馨香高雅而又鐵骨錚錚的梅花。

      現在幺妹細弱的手臂圈住梅花的婀娜腰肢,倍感受寵若驚。她仰首盡情地接受風兒的撫慰,眼中的雲翳蕩然無存,笑靨如花如夢。對岸江北的山林房屋從眼前一晃而過,她閉目遐想,將來自己做一個劉表姐這樣的人,也會擁有一輛自行車,比她這輛破舊的好十倍,是上海飛鴿牌的,自己買的。劉表姐這輛並不是她自己的,是一個仰慕她的男娃兒為討她歡喜借給她的。幺妹想,總有一天自己帶著陳三娃到處兜風,風中有陳三娃格格的笑聲,叮叮噹噹像風鈴,像太陽花的風鈴,一串串灑在明媚的陽光中,而陳三娃黑白分明的眼目里全是快樂。

     「洪湖水呀浪呀麼浪打浪??」劉三姐邊騎邊唱,妥妥的女高音讓行人駐足而望,幺妹有點難為情,可劉表姐依舊旁若無人地接著唱:「太陽出來,閃呀麼閃金光……」劉表姐唱完之後,頭也不回地直視前方大聲問:「幺妹,是不是很想看書呀?」後面的小長頸鹿伸長脖子問道:「你有啥子書?可以借我看嗎?」良久,劉表姐側面回答:「等會兒回去再說!」她鼻音很重的女高音被風吹到了天空上,像飛機一樣划出長長的銀色尾巴來,久久不肯飘散。

     自行車踩呀踩,蹬呀蹬,蹬走了煩惱憂愁,踩出了一個好心情。風兒像一張有香皂味兒的小手絹,把幺妹臉上殘存的淚痕揩得乾乾淨淨。回家的路上藍鼻子小花也喵喵地唱起歌來。看見它上樓時閃電般的身影,幺妹的腦海突然冒出念想來,陳三娃呢?他也像藍鼻子小花一樣快活嗎?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