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的湾景大道
文/静语
湾景大道在多伦多,远没有央街有名。同样是贯穿南北的两条主线,央街笔直得无可挑剔, 凭着世界第一长街的称号,连道路两旁高低错落的商铺和大厦也自带一种天之骄子的神气。湾景大道则不同,它其间的一段,扭着蛇一样的身子,依着山势傍着小河,逶迤地拐过曲曲折折的几道弯后,才悄无声息地向北展开它平稳的康庄大道。
泰拉更钟意后者,喜欢自然的她觉得有山有水的湾景大道暗合着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身为中国人,总讲究点风水,再说世间原本哪里有那么笔直平坦的路呢。
此时的泰拉,正行驶在她喜欢的湾景大道上。像每个下夜班的护士一样,临近午夜时分她才开车回家。“新冠第四波疫情已经稳定,让我们来听一些轻松的歌曲。”收音机里传来CBC音乐台“夜幕之后“主持人熟悉的声音。
初夏的雨紧一阵缓一阵地敲打在挡风玻璃上,在左右滑动的雨刷前方,白日里绿树环绕的道路在雨夜的路灯下昏暗得影影绰绰。
泰拉紧握着方向盘,脑海里却不断回闪出詹妮弗刚才的神色:那强忍着哭泣而抽搐下撇的薄小嘴唇,还有那淡蓝的双眸中望向她的不舍与无奈。
即便仅仅只有那难以定格的几秒钟,泰拉还是头一次捕捉到了詹妮弗的脆弱,如幽兰般地一闪而过。在泰拉的记忆里,很多时候詹妮弗和她交谈时总爱笑个不停,确切地说,是他们两个总在一起笑个不停。
泰拉还记得詹妮弗刚入院时,自己为她发药的情景。
“这-是-你-的-药——” 詹妮弗在笑得浑身乱颤后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她用修长的手指捻过药杯,把泰拉刚对她讲的话拉长了声音,在笑声中又阴阳顿挫略显夸张地重复了一遍。
泰拉微笑着一言不发,她警觉地观察着詹妮弗的举动,用眼神等着她把药咽下去。
詹妮弗是因为摔倒骨折入院的。七十多岁的老人如果真有失智症的话,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吞咽时控制不住地说笑会造成呛咳,这是做护士的泰拉最为担心的。
詹妮弗将药放入口中后止住了笑,略微皱了下眉头,就着水把药咽了下去,随即又抬起头看着泰拉。她耳旁浅红灰白已显稀疏的发梢微微晃着,眼神里透着光亮露出孩子般的顽皮,“我表现得怎么样?”
“一位心智健全的老人。” 泰拉暗自在心里做出了职业的判断。年已五十的泰拉在专业的经验外,还有着一份女人独有的敏感和直觉。
詹妮弗的笑点似乎有点低,突然的大笑难免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泰拉却在每一帧的画面里品出了她笑声中的颜色:几笔有些褪色却依旧肆意的红,拖着断断续续无奈的深蓝,再随意点上些自嘲的浅黄,而那苦涩的铅灰色却若隐若现,被她在笑声中抹得很淡很平。
有一次詹妮弗又拉着泰拉说笑。“今天露丝对我说,” 她挺了挺痩削微弯的脊背,瞪圆了眼睛,绘声绘色地模仿着康复师的语气,“站直身子,朝前看,一步一步地走。” 詹妮弗扶着助行器,故作严肃地说完后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眼角原本舒缓的鱼尾纹格外分明,“她在教我走路!”
衰老和疾病,老年人不得不面对的人生常态,在每日的工作中以不同的形式上演着,泰拉对此并不陌生。詹妮弗把那一丝的抱怨掩藏得很好。
泰拉对詹妮弗有种莫名的好感。詹妮弗的眼神里除了间或跳跃的活泼外,还有难得透明的清澈。话语柔和的她从来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地为难过护士,平日里独自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安安静静地听些音乐,像一支在娴静中依然绽放的花朵,美丽却略显孤独。
通常在詹妮弗开怀大笑时,泰拉也会一起和弦般地附和。泰拉要么轻拍着詹妮弗的肩头要么扶着她的手臂,像多年老友般叮咚作响地大笑着回应,“可不是吗,谁想吃这些可恶的药!” ,或者做着鬼脸反问,“有人还想教我们怎么走路?” 然后两个女人在旁人的诧异中又一起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流淌的那份默契,像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秘密。
面对生活中必须接受的现实,无论你是否愿意,以笑容来铺就一段欢迎的红毯,似乎向前走起来也会轻松许多。
车窗外的雨此时变得有些急促,泰拉调快了雨刷的档位,将方向盘向左侧划出一条弧线,在夜色中驶进了湾景大道的那段蛇身。
午夜山路里的车辆并不是很多,稀疏的几辆小车在雨中超过她后,红色的尾灯在前方漆黑的弯道处依稀时隐时现。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上,在毫无节奏的鼓点中,前方的道路模糊得像是浓雾中的森林。
泰拉并不着急, 她沉稳地把握着方向盘并减慢了速度。她知道这段蛇身的湾景大道曾经发生过多少的交通事故,她也知道弯道的曲折不久就会过去,独自一人在这样的大雨天,她能做的就是集中精力,将各种险情排除在外。
泰拉记得,有一天她抚着詹妮弗的肩头道晚安,“詹妮弗,你真的很美。” 泰拉拢了拢詹妮佛头发,由衷地说。
詹妮弗的眼睛怔了一下,犹如在恍惚间笼上了层薄纱。当泰拉关了床头灯准备离开时,詹妮弗冷不丁一把轻轻拽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声音像是从深谷中传来,缓慢得如喃喃自语。“你知道吗?我快六十岁的时候才离婚。”
泰拉在黑暗中立在那里,她知道又一段故事在等着她聆听。
泰拉觉得,自己有时候就像是一只章鱼,只要她将柔软而有温度的触角轻轻搭在另一个人身上,就能在无意中纷扰到对方树洞里的气息,一旦那些神秘的信号毫无防备地被激活,人们就会在突如其来间开始向她心扉袒露,特别是那些在孤独中需要独自面对各种伤痛的病人,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的丈夫总是对我大喊大叫。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有一次我和他逛街,想吃披萨,他对我说‘你还想吃披萨?’”。
詹妮弗用有些阴阳怪气的语调模仿着丈夫,泰拉在黑暗中仿佛能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的嘲讽与不屑。
“你当时有工作吗?”泰拉边掂量着问边在心里想象,生活在六十年代的詹妮弗那时会有一副怎样年轻美丽的脸庞。
“我在家一直把三个孩子养大,后来做了触摸治疗师。” 詹妮弗轻吐了一口气后,她告诉泰拉她是随父母从爱尔兰小镇移民到加拿大的,“他的父亲帮我们家提供了一份工作。他说我很漂亮,我们就结婚了。”
詹妮弗垂下头,沉默如寂静的夜般蔓延。过了一会儿,她疲倦地摇了摇头,又不解地轻声重复道,“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是那样对我叫喊。”
这些话像是在詹妮弗心底演练过很多遍似的,仿佛只等着这样一个夜晚,像窗外的月光一样将它们倾泻出来。黑暗中,她用手背轻拂着泰拉的右前臂,似有似无地游移着,悠悠地问,“有人也这样对你叫喊过吗?”
一种隐隐的刺痛,开始在泰拉的前臂蔓延。她把詹妮弗的手放回毯子,没有动任何的声色,“太晚了,早点睡吧。”她轻轻地说完,快速地离开了病房。
泰拉觉得在詹妮弗的柔顺里似乎看到了自己,那个曾经遥远的自己。
泰拉的中文名当然不叫泰拉,在家乡的户口本上,她有另一个名字—— 于胜。移民加拿大后她为自己取了个英文名,泰拉。如果有人问起她的原名,她都会正色地纠正到,“请用我现在的名字”。
于胜出生在六十年代末的中国北方。她爹从小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军人,但自己却有一个当地主的父亲,最后只好做了个电工。结婚后,他终于期盼到了自己家族实现革命理想的希望。于胜娘怀她的时候,她爹早早就取好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于胜利。等到瓜熟蒂落后发现是个女娃,懒省事,干脆划掉了最后一个字,于胜。
于胜的二妹叫于凯, 当然是凯旋又没有成功后的结果。终于, 按她爹的话讲,“你娘的肚子总算争气。“ 三弟名正言顺地保持了原名:于志强。
于胜从小就乖巧懂事,当她十三四岁就能在小厨房里系着围裙蒸包子做馒头的时候,于志强除了流着鼻涕在外面疯跑着玩外, 还有一项了不得的待遇——隔三岔五地吃碗兰州拉面。
八十年代初,从西北流行过来的兰州拉面,地位可不一般。一碗五毛钱的拉面在不足百元的家庭收入面前,无疑是顿奢侈的大餐。
出去吃拉面总要有点仪式感,三弟咧着嘴坐在她爹那辆二八自行车的横梁上。她爹呢,春风满面地拥着怀里的儿子,将一只支撑在地面的长腿潇洒地收回,蹬着自行车哼着小曲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扬长而去。
当饭店满座时,她爹会带着三弟买拉面回家来吃。六岁的志强坐着小板凳,面前是放在靠背木椅上的那碗拉面。黄亮爽滑的牛肉面浸在冒着热气的汤汁里,满屋子都飘着辣椒与香菜混合的肉汤味儿。
一天,看惯了三弟独食的二妹,恶作剧地在志强即将坐下去的刹那用脚勾走了小板凳。三弟失去重心跌下去的同时,本能地去拉前面的靠背椅,结果整碗面连汤带水地和他一起摔在了地板上。
泰拉记得,她爹跟着哭声进来。“他们摔我。” 志强指着她和二妹,毫无志气和坚强地嚎了起来。铁青着脸的爹看向她和二妹,高音尖锐地在喉咙里颤着,“反了天了!都给我跪下!” 他抽出棕色的牛皮带,厉声问,“谁干的?”
二妹早已瘫软,跪在泰拉的身边筛着糠。平时她爹生气时,二妹只要听到他哒哒的拖鞋声都会紧张得缩起脖子。
“谁干的?” 她爹又一次喊道。“要不承认,你们两个一起打!”
泰拉犹豫了片刻,斜着身子缓慢地站了起来。那个别人口中总是很懂事的泰拉似乎别无选择。
她爹撇了一眼二妹,向泰拉怒吼道,“哪只手拉的凳子?“ 泰拉机械地伸出右掌。她爹举起皮带,在空中略微停顿了一下抽了下来。泰拉下意识地往回闪躲,她感觉到她的右臂在瞬间的麻木后,刺痛骤然火辣地蔓延。她没有哭,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升起的红肿和血痕,脑子里却是一片的空白。
是的, 空白,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地旋转了起来,这偌大的世间空白到只剩下她一个人,一个孤儿。
“你们俩个跪着不许吃饭!” 她爹抱起还在抽泣的三弟走了出去。
竹篾的门帘外是有点昏暗的筒子楼的走廊。泰拉隐约可以看到下班放学的人影匆匆走过,有人驻足向房内张望,有人则轻声地交头接耳。屋内明亮的日光灯下,泰拉和二妹像是跪在毫无遮拦的舞台上。
她爹气鼓鼓地对邻居嚷着,“要不是她还要做饭,我就把她的手打断!“ 她听到邻居劝慰父亲的声音,“小孩子不懂事,打两下完了,犯不着生气。“
她爹为她生气,泰拉想,她爹啥时候为她高兴过?泰拉在脑海里搜罗着。别人夸她好看时,她爹说她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当她在学校拿了奖状,她爹又嘲笑道 “女娃结婚生了小孩后就没戏了”;有天泰拉扎了条缎面的发带, 她爹也怒气冲冲地斥责她不知道学好、只贪慕虚荣。
等到天黑,她娘才回来。她娘要下了班后等到菜市场收摊时买些破了壳的鸡蛋和不再新鲜的蔬菜回来。邻居们都羡慕他们一大家子人吃得还不赖。
“还跪着干嘛,都这么晚了,饭还没开始做!” 娘掀开门帘,打圆场似地轻声说。
两周后的儿童节前夜,她娘用自家的缝纫机,把从市场低价买回的染错布的废料,为她和二妹各做了条裙子,那是她们在儿童节收到的礼物。她娘手巧,布料被染错的地方被巧妙地裁剪掉了,荷叶边的裙摆着实好看。
她娘说,她爹脾气不太好,儿子总是要精贵些,家家都这样。
于胜出国后就变成了泰拉。她从不提自己的中国名字,也不许别人再叫她的原名。Terra (泰拉)在英文里是土地女神的意思。泰拉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成为自己的土地,在这个世界上自我滋养自我成长,并且开枝散叶开疆扩土。她常对女儿说,人生也更像湾景大道,需要自己把控方向。
湾景大道狭窄而弯曲的蛇身对任何驾驶者而言都是一个挑战,十几年两点一线的穿行却让泰拉对它了如指掌。泰拉从来都不会让自己有任何的闪失。无论是在大雪纷飞道路打滑的冬日,还是烈阳在眼前闪着白光难以睁开双眼的盛夏,在弯来拐去的湾景大道上,泰拉会握紧方向盘,毫不松懈。
做为女人,她早已摆脱了各种的束缚,习惯自己掌握方向。她从没有放弃过自己的主动权,自从那碗拉面之后。
“All my life is a circle
Sunrise and sundown;
Moon rolls through the nighttime;
Till the daybreak comes around……”
深夜的弯道上,汽车收音机里传来美国歌手哈利·查平七十年代的的歌声。“圆圈”——这是詹妮弗最喜欢的歌。泰拉记得詹妮弗曾拉着她的手一句一句地教她唱过这首歌。“我的生活是个圆圈,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划过黑夜,直到黎明又一次来临。” 詹妮弗说,每次圣诞节,她都要求孩子们围着圣诞树唱完这首歌后再离开。
詹妮弗明天就要出院了,她将住进儿女们为她挑选的养老院。“他们说那里很漂亮,后院有一个小树林,我的窗外还可以看到喷泉。” 她单薄的身子躺在床上,嘴角努力地向上提着,轻声对泰拉说着,同时又仿佛是再一次在说服自己。
No straight lines make up my life;
And all my roads have bends;
There’s no clear-cut beginnings;
And so far no dead-ends……
“我的生活不是直线,我的道路也充满曲折。没有明晰的开始,至今也没有死胡同…..”哈利的歌声还在湾景大道的上空飘着。雨渐渐地稀疏了,泰拉也一路穿越过那蛇形的弯道,驶进了平缓的大路。
家就在不远的前方。泰拉打开车窗,后清新的晚风里,她在心中默默地与母亲一般年纪的詹妮弗告别,向前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