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爱玲的小说,读她的情,她的趣,她的心气,她的资质;读她的《红楼梦魇》,则读她的金圣叹般的智商,左丘明般的文采。
在读议红楼梦。当然要翻《红楼梦魇》。
张爱玲是文言语境中人,所以她评价红楼的文采,像贺双卿看菜花,李清照对秋风。比不了。
张爱玲是女人找女人,进出闺阁不必验名正身。看见撩裙就是个一瞥的事儿。没法比。
女人心细。拿着张爱玲对大观园里的女人裹不裹小脚的文章去和原文对,都不能全对上。你说,男人去写红楼梦,去读红楼梦,怎么可能读得准?
另,张爱玲的语言,实在品质太高。她在中国文坛上,是只写文章发表,几手不作回复的作家,不是傲,而是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与其谈上两句的。就连胡适,也就是几封信来回。联想到《资本论》第一卷出版后,一个月内,全欧洲论坛成了哑巴。读《红楼梦魇》,自嘲,还写什么读议红楼呢?
所谓“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我来耍赖,张爱玲,写不过你,想不过你,读不过你,总之,活不过你。但不是还有口气吗。来个“我的笔,我做主”。
小说只当小说读。不从细,看到的就看到了;看不到的就看不到了。
不从严。才不去捋大观园内外七姑八姨的牵扯,也不去挖伏笔之潜,不在乎读漏了,甚至读错了。读小说,不打工。
曹雪芹是男人猜黄毛丫头,熟女,老太婆。不跟着猜上加猜。女人如花,不分前秦晚清,大观园当网狮园当Trail,看花开,看花落。
网上有蒋勋说红楼梦。反正也是男人说。你可以说,我也可以说。不太费事,就来评议评议蒋勋的说。我读议了第二回。蒋勋这样读第二回。蒋勋说“好了歌”:
“第一回里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甄士隐,因为女儿被拐,家里失火,所有的田庄变卖,他终于听懂了《好了歌》。作者一直想让我们感受到,在整个小说里,《好了歌》一直是在耳边的。问题是,听不懂的时候是因为还没有可以听懂的机缘。作者是从宽容的角度去看待人生的。他一直让我们看到“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牌坊,告诉我们时机没有来临的时候,你是走不过去的。文学里面所谓的宽容,是相信人性有一定的机缘。我们平常在阅读小说、看画、听音乐、看戏时,可能是在准备或者储蓄着一些可以了悟的资源,什么时候了悟,或者在什么状态下了悟,还需要其他条件。”
“听不懂的时候是因为还没有可以听懂的机缘。作者是从宽容的角度去看待人生的。”这句,很台湾话,不是民国话。
说岔了:蒋介石宋美龄胡适张学良李登辉甚至马英九,说民国话。李敖,白先勇,三毛,邓丽君说一半民国话,一半台湾话,阿扁,蔡英文,赖清德,琼瑶,张惠妹说台湾话。蒋勋说的是台湾话。民国话,大,率土之滨普天之下的味道。台湾话,很岛。峡,狭也。但都比大陆共和国语言即党话,公家话好。
说回来:“宽容”,是“背负青天朝下看”,是麦克阿瑟战后去日本帮做明治维新2。
说岔了:“好了”,当做“好就是了,了就是好”来解,其实是个语法错误。
宋元,白话已出现在词曲文章里,已有了不少双音词组。李清照词中就有“堆积”“独自”。“好了”,也当是复合名词。曹雪芹整不明白复合词,把好和了拆开用。
同样,星云法师“舍得,舍得,不舍怎么会有得?”,现在常听到的“危机危机,危中含机”,也是不知道什么叫复合名词,不应该,白话文用了这么多年了。显然,初中语文没学好。“好了”,和“失败”一样,“了”是加重“好”,断无好为始,了为终的意思。
说回来:好了歌,其实是鸡汤,基本上是道家,带点佛意。这也是五四前汉人三观的天花板,或曰死胡同。
说事物变化,扯阴阳扯八卦;说人生,唱好了歌;慧能和尚留下的秘方:说模棱两口的话。诸如“带病延年”,否极泰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蒋勋则解释成“作者是从宽容的角度去看待人生的。他一直让我们看到“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牌坊,告诉我们时机没有来临的时候,你是走不过去的。文学里面所谓的宽容,是相信人性有一定的机缘。”这是台式鸡汤。
近年来兴讲“缘”字,和台湾国语有关。和共和国的斗争话比,和缓了不少。听多了,却很腻,明显得比不上“好了”之说。好了,也说缘,但气哼哼的,怨浓浓的,无奈奈的之后,才躺平平的。意思大,境界也不小。缘,像橄榄辣妹,样子辣,开口说“你要什么”,甜得瘮;像珍珠奶茶,茶的名,奶味道,小样儿。明明糊涂了,却糊上个缘字来糊弄。一听大陆人讲缘,下面说的是什么,耳塞;一听台湾人说话,就说“你们先聊着…”欺负智商,不怕。但别用缘来说事儿。不爱听。
蒋勋说:
“在《好了歌》之后,甄士隐出家了。此时,他有一个动作,就是把跛脚的疯道士身上的褡裢抢过来搭在自己的身上。他放下人世间的一切,却抢了一个出家人的东西。这其实是一个符号。”
议:
如果张爱玲说这段,会细说“跛脚”和“褡裢”,会做陈寅恪那样的考证。读多了,也会烦,太细琐了。但真的耐心读下去,总也得到三瓜两枣。另外,张爱玲的智慧实在是性价比高极了的,“这文笔极好”“显出作者的周到”这类小句子,晶莹剔透,遇到,会忘了烦。
蒋勋,说台湾话,“他放下人世间的一切,却抢了一个出家人的东西。这其实是一个符号。”台湾话,往往鸡汤。“放下人世问的一切”“这是一个符号”,就是一勺。要不得的读书样子。
小说当学说读,是自己找鬼去撞。当知青时,下工路上,常见伸手碰一下走在前面人肩下腋下的锄铲,前面的回过头来,相互笑得轻松,也见着近。“把跛脚的疯道士身上的褡裢抢过来搭在自己的身上”,这样读才是文学。“筷子头上也有阶级斗争”,信它个鬼!
蒋勋说:
“他走了以后,小说又回到非常现实的一面。太太哭得死去活来,不晓得丈夫哪里去了。街坊邻居把这件奇怪的事情当成一个八卦在谈。岳父封肃觉得倒霉得要死,女儿好不容易嫁出去,现在又得养活她。然后话题就转了,转到甄家的丫头娇杏身上。
娇杏曾经多看了两眼贾雨村,贾雨村对她有印象,她也对贾雨村有了印象。甄士隐出家后,这个丫头一直陪着甄士隐的太太封氏。有一天天气还不错,她正到门口买针线,看到一队一队的刀斧手过去,抬着一个轿子,轿子里面坐着一个戴乌纱帽的大官。她觉得这个大官很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了。所谓的缘分,从神话的世界来讲,可能要好几世去累积,可是也有一些在现世当中不经意留下的缘分,这个丫头回头多看了一眼,贾雨村留意了这一眼,他们的命运竟因此有了特别的牵连。”
议:娇杏和贾雨村。蒋勋用台湾话说成“所谓的缘分,从神话的世界来讲,可能要好几世去累积,可是也有一些在现世当中不经意留下的缘分。”这也太荤油了。
中国的男人,鲜不带点嫖意的。“君子好逑”,就有点苗头了;“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是嫖得不好意思了,男扮女装地忏悔忏悔;胡兰成,嫖气一身。毛主席嘿嘿,是明明的嫖客笑。贾雨村有老婆。但妻妾体制里,男没“瞟娇杏”的眼,反被当作“男人不抽烟像没长胡子”。男不嫖,怎么才是好呢?贾雨村,随大流。
曹雪芹的叙述里,有对此很隐秘的鄙夷,即用甄士隐听到他忿骚诗后的捧来表达。曹雪芹的精彩,是看到了真情,并一直抓着。《金瓶梅》则抓不牢,往往情性不分了。《家春秋》的《家》说觉慧对鸣凤的情,也抓不牢,革命一来,就成了藉口。其实,“再见吧,姑娘,我要去战场”也是种嫖,过去叫“商人重利轻别离”。希腊人明白,雕刻
出那么多的维那斯,提出柏拉图式的爱情,把嫖意荡涤一净。
曹雪芹红楼梦最值钱的地方,从骨子里看不起胡兰成这样的,由衷赞美张爱玲这样的。
自古以来的男嫖,造成了这儿的女人“让她们来投怀送抱,反正我家是男的,不吃亏”(郑小刚老婆徐帆语)的可怜。张爱玲也对丈夫出去玩玩,表示可以理解。《红楼梦》金贵之处,怜悯以对,意衷心诚。《丰乳肥臀》和《白鹿原》则把握不好,那些女的,也跟着玩起来。这里能絲丝缕缕地看见莫言陈忠实身上尚未脱尽的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