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诗经,生在帝王家(二)————斯干

有些孩子刚出生,就被安排好了人生轨迹。比如,有钱有地位的家长,老早想好了怎么培养继承人。至于最有地位的帝王,更是有无数人替他去想。下面这首《斯干》里的婴儿们就是这样。

斯干(小雅)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

约之阁阁,椓之橐橐。风雨攸除,鸟鼠攸去,君子攸芋。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

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

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大致意思:

聚积聚积这涯岸,隐约不明的南山。随竹丛生了,随松树茂盛了。哥哥到弟弟啊,法度相互友好啊,不相互猜疑啊。

继承连接女性祖先男性祖先,筑造宫室百个一丈长、一丈高的墙,西南它的门户。在此居住、在此停留,在此喜笑、在此谈论。

约束它层层叠架,敲击它(象在)口袋。风雨所去除,鸟鼠所离去,君子所大。

象踮脚这翼,象箭这棘,象鸟这皮革,象五彩羽毛的雉这飞,君子所登。

高大那厅堂,非常显著那厅堂前部的柱子。光线宽明那正厅,光线细碎那暗处。君子所安宁。

下铺莞席上铺竹苇席,于是安置这睡觉的地方。于是睡觉,于是起来,于是推测吉凶我(的)梦。吉利的梦连接什么?连接熊,连接棕熊,连接一种毒蛇,连接蛇。

很有身份的人推测它:连接熊,连接棕熊,男孩子的预兆;连接一种毒蛇,连接蛇,女孩子的预兆。

于是生出男孩子,且搁置他(在)床(上)。且给他穿衣(用)下衣,且逗弄他璋。他哭声又大又有节奏,红色蔽膝这样辉煌,内室、全家(的)统治者、帝王。

于是生出女孩子,且搁置她(在)地(上)。且给他穿衣(用)裼衣,且逗弄她瓦。没有非难、没有仪容(标准),只有酒水、食物适合商议,没有父母给予忧患。

这首诗,前半段讲造房子,后半段说生孩子。《毛诗序》只评论前半段:宣王考室也。或许因为,那个哭得很有节奏的男婴,可能是幽王。

开篇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南山好懂,有它在,这两句一定说风景,但斯干是什么啊?

查字典,斯可以假借为此,后面的斯翼、斯棘......也可以这么理解;关键就在干,它的本义是盾牌,也可以指水岸。假设它的意思是水岸,第一句就是秩秩水岸。但秩的本义是聚积,也可以指秩序,好象跟水岸无关。

算了,猜猜房子造在哪儿。

西周王室常驻的地方起码有三处:起家之地岐山附近的周原;东边,为灭商准备的丰镐;以及更东面,打下商朝后的对外管理基地洛邑。

从地图上看,洛邑在小盆地边上,正南方没什么高山。

周原的南方是太白山(秦岭主峰,三千多米高),但有四、五十公里远。而北面两、三公里处就是群山,一千多米高的山峰绵延不断。在周原环顾四周,大概北山更加显眼。

最后是丰镐。它在关中平原南部,渭河的南岸。南边的秦岭离它大约三十公里左右,对应的山峰有两千多米高;北边五、六十公里外才有山,而且一千多米高,不及南山。那就假设宫室造在丰镐吧。

丰镐其实是丰京和镐京的合称。文王先在沣水西边的郿坞岭上建了丰邑(丰京)。等到打下了商朝,那地方就不够他们摆排场了。于是,武王在沣水对岸的另一半郿坞岭上建了镐京。

宫室会建在哪块呢?

2013年,考古队发现丰京有条废弃的古河道,全长约2600米,河水从东流到西。据专家推测,它可能是人工挖的,起码有十几米宽,4到5米深,正好有水岸。

编个背景:

文王建丰邑时特地选了块几乎四面环水的高地,等几百年过后,气候慢慢寒冷干旱,南面的地干了。这时候猃狁常南下侵扰,要考虑安全问题。建镐京时周朝气势正旺,选址不在乎防守,还是丰京底子好一点,挖护城河吧。这条十几米宽的河,大概是生生用骨、木、石头等工具挖出来的。泥土运到河道边堆积,就是聚积的水岸。因为地形南高北低,泥土可能主要堆在北岸,从城里出来,一眼望见的是堤岸。

也许作者眼看人工天险慢慢成形,越看越喜欢,远处的幽幽南山,怎及眼前秩秩斯干;有这条防线,兄弟们终于可以过安稳日子了。最重要的事,第一句诗已经讲完。

这项工程大概极得人心,诗人竟然夸宣王继承了祖先的事业。前面几首诗还诲宣王,规宣王,刺宣王呢,如今全是长篇大论的好话。也许,把宫室建在河边,是一种同进同退的姿态;周王在此,总归更加安全。

宫室的围墙筑好了。在作者笔下,这里将是宣王的起居处、笑语处。沉重的夯土声中,鸟、鼠纷纷搬家;周王的房子建起来了,很大。

挑好日子举行落成典礼,作者列在宾客名单上。新建的宫室特别高,建筑物有如踮起了脚。走近看,屋外刚种的小枣树枝干稀疏,作者立刻夸:好,象箭一样。他心里想的果然是打仗。

但作者没忘了说吉利话,他又夸了革和飞,让后世的人们猜谜。大学者们引经据典,解读出各种微言大义,看得人稀里糊涂。突然想起了《毛诗正义》提到过的衅庙。

据《礼记 杂记下》记载:成庙则衅之。其礼:祝、宗人、宰夫、雍人,皆爵弁纯衣。雍人拭羊,宗人视之,宰夫北面于碑南,东上。雍人举羊,升屋自中,中屋南面,刲羊,血流于前,乃降。门、夹室皆用鸡。......衅屋者,交神明之道也。

宗庙落成,要跟神明打个招呼,具体方法是杀羊、杀鸡,让鲜血流于地面。恰巧,羊可以对应革,鸡可以对应飞;也许作者只是在夸祭品很好。

血祭后,宣王带头走上台阶,众人按次序跟上去观礼。台上有高大的厅堂,迎面一排柱子,特别高挑显眼,阳光射在大开的正门内。进屋后,作者注意到幽暗处也有阳光穿过窗格,细细碎碎洒了进来。此时大概还在举行仪式,据他观察,宣王内心安宁。

之后大概还要宴饮,诗里没提。典礼的最后一个步骤是:众人见证,寝室铺新床。宣王正式入住办公室后头。

人群散去了,累了一天的宣王却没睡好。他梦见了动物,有点心神不宁。起床后,找人占卜,毕竟刚跟神明打过招呼。

外面流言四起,诗人宣称,周王作的是吉梦。德高望重的专家说了:梦见的熊、棕熊,是男孩子的征兆,毒蛇和蛇呢,是女孩子的征兆。

权威的解梦让人安心,而且只要宣王能生,它就会应验。

后来,预言中的孩子生了,连次序都跟传言中一样,先男后女。

从此以后,生了男婴,人们会恭贺弄璋之喜,女婴则是弄瓦之喜,虽然很久以前,人们已经不知道璋是什么样了。

据《毛诗正义》的推测,半圭曰璋。出土文物里正好有相象的,专家们就把下图这个玉器称为璋。



周朝的圭和璋

璋好看,但多半不如瓦好玩。《毛诗诂训传》在注释里说:瓦,纺砖也。,也就是纺轮。



陶纺轮(直径3.7厘米,厚2.1厘米,惠州出土)和使用示意图

转动纺轮,纤维捻起来比用手快很多,从新石器时代起,女人们就用它纺线了。这东西体积不大,还要钻个眼,用陶器做比较方便。

最后两章大概是给婴儿办的仪式,男婴放在床上,包在裙子里(那时无论男女,下衣就是裙子),他眼前晃动着璋;女婴放在地上,包在内衣里,她眼前转动着瓦。

想象了几个场景:

给男婴办仪式的时候为防意外,裙子用腰带束在他颈上,扎得很严。他光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璋,没法拿,只能哇哇哭啦。逗他的大人很开心:好,哭声大,哈哈哈。

给女婴办仪式的时候用了大人的内衣,束得不紧,主持人正说着话呢,她的小手就伸出来抓。大人圆场:反正以后就商量商量祭祀的饭食,要那么多礼仪干啥,无所谓啊。

读了几遍,突然有点奇怪:玩的、用的、放小孩的地方,好象都在强调男尊女卑,但前面的似续妣祖,明明是女性在前呀。历史上,周王一族到了周原后才知道建房,技术多半是媳妇教的。等他们夺了天下,女性地位可能下降,但也不至于在婴儿仪式上借题发挥吧?

想来想去,或许,这仪式是安定人心的手段。

祥的本义是预兆,可凶,可吉。或许大家都在怀疑这梦不吉利,专家也只说它是男孩和女孩的预兆,吉梦是作者说的。仔细看,仪式的要点,跟梦境隐隐对应。

熊比较喜欢山,所以男孩放在床上;蛇在地上爬,女孩放在地上;这位置,似乎在尽量加强男孩和熊,女孩和蛇之间的联系。

梦应验了,接下来要化解动物们的攻击性。

包男孩的是裳,上衣下裳,腰带扎好,婴儿能翻出什么花样?哭得厉害,父母心疼也不能讲,等生了女孩就改用裼(内衣)来包。

裳压在上衣下面,裼穿在外衣里面,这么安排可能是为了突出次序,表示小家伙将老老实实归父母管。

礼器似乎也差了一级。《周礼》里天子诸侯手执圭、璧,给男孩用的是璋;丰京出土过骨纺轮,给女孩用的是瓦。另外,男孩比女孩多一样朱芾。

芾是礼服上的蔽膝,长条形的,上窄下宽,系在腰带的正中,垂到膝盖。一般是皮革做的,讲究悬垂的质感。正式场合里,贵族们要系上芾。但在包孩子的裳上面加个芾,他要是动来动去的,肯定歪啦。说不定,小家伙被绑得紧紧的,根本没法动弹。老话讲红色可以辟邪,大红色的芾会把男孩的整个身体都盖住,说不定在周朝时就有类似的说法。

对女婴说的最后一句也不正常。祝愿父母不给她忧虑?怎么会当着父母的面这么讲?

除非,所有人都觉得会起冲突。比如,仪式正在进行,没想到孩子的小手从领口里伸出来了,诗人的意思是:以后要乖一点,别逼父母动手啦。

诗里一句一句全是好话,但细看,有祝福,也有镇压。

或许,宣王宫室的落成仪式有很多人过来见礼,那个梦传得纷纷扬扬。诗人特地详细写了对孩子的安排,让大家放心,他们有化解的办法。

泛泛一读,诗里讲的是建新房,生儿育女,事事顺心吉祥。仔细看,周王们过得真不容易呀。

注:

1、考,有建成、落成的意思。宣王考室宣王要造的宫室建成了。

2、《大雅 文王有声》里写着:既伐于崇,作邑于丰;伐崇国,建丰邑,是在造反之前。为掩人耳目,文王选的地方并不显眼。

3、也许当时挖护城河非常罕见,历代学者对宣王造的是宫室还是宗庙大加辩论,对斯干的兴致不高。因为跟后句里的南山相对,有学者把它解释成涧。

4、防御措施不好明写,作者只提了西南开的门户。郿坞岭正是从西南方通往官梁高地的,在河道边摆个坐北朝南的宫室,多半便于守城。

5、凤雏遗址显示西周的宫室建在夯土台基上。诗里建墙以后再打地基,顺序和现在的一样。

6、《鸿雁》里有百堵皆作的诗句,那么周长一百丈的院落在当时足以夸耀,但它只说了筑墙,院内大概没有夯土。

7、《绵》里有缩版以载,作庙翼翼。;《湛露》里有湛湛露斯,在彼杞棘;由此看,翼可以跟宗庙建筑相关,棘也可能种在宗庙外围。

8、用殖殖来形容建筑不常见。网上说这是在夸地面平整。因为我自己站在高大建筑物面前,不会注意地面,所以猜测它可能是高大的意思,但说不定作者就是在夸地面平。

9、或许,铺床过程中有祈福环节,否则这么围观有点尴尬。

10、《周礼》里写了好几种璋,外形应该都不一样,圭也是分了好几种。

11、《说文解字》说:瓦,土器已烧之总名。陶器都可以叫瓦。良渚文化时出土的纺轮就以陶为主,也有石质、骨质和玉的。2012年,在那条人工河道的下游高地上发现了西周晚期的29座陶窑,附近出土过纺轮,可惜附图是陶鬲、陶拍、陶垫和陶丸,没找到纺轮,只能拿广东出土的陶纺轮图片充数。

12、周代是有床的,就是床腿矮点。附一张春秋时期的床。



13、《大雅》的《绵》写着: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搬来周原前是穴居,不会建房。《文王有声》里写着筑城伊淢,作丰伊匹。匪棘其欲,遹追来孝。王后烝哉!,显然王后负责筑城。如果王后建的城就在古河道附近,那似续妣祖这句话就更顺理成章了。

14、《谷梁传 庄公二十三年》对秋,丹桓宫楹。的注释是:礼,天子、诸侯黝垩,大夫仓,士黈,丹楹,非礼也。。按周礼,鲁国宫室前的柱子不能用红色,可他们那年涂上红色,这是能入史书的大事。红色肯定有什么涵义。

15、有欠缺,才需要祝福。把诗里的话反过来看,当时王室兄弟互相猜疑,宣王心绪不宁,内忧外患啊。

16、这首诗好象是按时间顺序一段一段写的,各章长短不一,说不定写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唱,一年年的,诗越来越长,直到生了女孩后才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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