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吊在老式飞机下 拍20万张上海40年变迁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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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60年代,一名体格瘦小的上海男孩报名参军。因为体重不达标,他没能圆上空军梦。但正是这个遗憾,让他在数年后爱上了航拍。在很少有机会坐飞机的时代,他不惜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险吊在老式小飞机下拍摄,为今天的上海留下了一批宝贵的80-90年代航拍影像。

这位摄影师名叫陆杰。在为寻访苏州河的影迹拜访陆杰前,认识他的朋友说:“你一定要去,他真是一个神奇的人!”这样的介绍语,令我对这位被称作“民间社会学者”的摄影师充满好奇。

“上天”

碰面这天上午9:15分,从位于水城路68号的陆杰城市影像工作室楼梯走上来,陆杰人未到、声先至:“对不起,我来晚了!”声音洪亮、身材精瘦,他的状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待到他打开电脑,开启关于摄影的话匣子和照片集时,一个有关上海城市历史、有关苏州河的宝藏也随之打开。

“这张照片,你看得出是哪吗?”陆杰点开一张微微有些泛黄的照片,冷不丁抛出一道“考题”。照片上的苏州河,在此处转出了一道美丽的U形弯,深蓝色的河道上停泊着数以百计的小船。U形弯中心地带处,几幢围合成方形的建筑格外引人注目。红砖墙,灰黑色或砖红色的屋顶,与镜头上其它工房对比强烈,一看就是颇有些年头的老建筑。

1981年的苏州河U形弯华东政法大学一带。

位于苏州河边,又有这样大规模老建筑的地方会是哪?我想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问:“华政?”

答案揭晓,竟然猜对了!这的确是1981年华东政法大学上空的航拍图。40年后的2021年,陆杰用无人机又在几乎同样的角度拍了一张照片,苏州河U形弯依旧,华政校园内的老房子基本维持着原貌,但苏州河及对岸,早已是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举足轻重的运输航道变身为景观河,当年苏州河上停靠的运输船只难见踪影,只剩一湾变清了的河水,在城中静静流淌;曾经遍布河岸的黄沙码头,已被一幢幢居民楼代替;原本是低矮楼房的区域,竖起了58层的环球港“双子塔”,苏州河岸的天际线“长高”了好几倍……

2021年的苏州河U形弯华东政法大学一带。

为了更多角度地记录苏州河这个重要的U形弯的变化,陆杰又从地面、居民楼等不同角度,拍摄了多张照片。对他来说,从各种细节处记录城市风貌,是一件必须去完成的事。“照片的细节本身就能传达很多信息,而且造不了假。”

1981年,从华东政法大学对岸看U形弯,两侧的码头上堆放着黄沙和红砖等建筑材料。

2000年,照片左侧的黄沙码头已变身为居民区和绿地,苏州河上的船只也已升级换代。

今天人们看到航拍角度的照片,似乎已司空见惯。但陆杰展示的许多航拍照片,拍摄于上世纪80-90年代。那时,人们坐飞机的机会很少,离无人机出现更是隔着数十年的时间,航拍对许多国内摄影师来说,还是个完全陌生的名词。

当年,陆杰从国外回来的亲友中,了解到了许多有关纪实拍摄和航拍的知识。而1990年后的上海,也正在一年年“长高”,仅从陆地拍摄早已无法完整记录城市风貌的变化。凭着对航拍的兴趣,陆杰一次次地“上天”,扫描上海的全貌。

当时的老式小飞机舱门无法打开,隔着厚厚的窗玻璃拍摄也不现实。每次航拍,陆杰都被绑在飞机底部,脖子上挂两部相机“上天”。在空中看到精彩的场景,他需要在最短时间内调节好焦距、光圈等参数,按下快门。一旦装好的胶卷拍完,一次航拍就不得不结束了。

1991年,正在建设中的南北高架跨过苏州河,河道上的船只依然数量众多。

有时飞上高空,看见令人激动的景观,他“咔嚓咔嚓”按下快门,胶卷很快用完,后面再看到精彩之处就只能望洋兴叹;有时吝惜相机里有限的胶卷,想等下一个更适合的场景再拍,结果航程结束了,胶卷却还剩下几张……

每次航拍,几乎都会留下遗憾,也是一次次生死考验。高空之上,飞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强大的气流、强烈的紫外线和晕机效应,再加上简陋的安全设施,令他的心理和生理达到极限。从飞机上下来,常常整个人身体都是僵硬的,好几次都是从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命。

1993年的苏州河俯瞰。

陆杰说,当时每次起飞前,都抱着“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心态。但一看到从暗房里冲印出的照片,那种震撼和成就感又驱动着他克服一切困难,一次又一次地飞上蓝天。就这样,上世纪80-90年代,从苏州河到黄浦江,乃至整个上海,都被定格在了陆杰的镜头中,成为那个年代极为珍贵的航拍影像。

1998年的苏州河

“入地”

航拍之外,陆杰也从更近的角度记录他眼中的苏州河。在他看来,要拍苏州河,首先要了解苏州河的历史和她所承担的功能,再围绕这个大的框架去拍。苏州河的全景、桥梁、船只、码头、岸边的建筑和风景,都在这个框架中,拍摄只是最后一步的行动。

变身为景观河前的数十年间,苏州河曾在上海承担着举足轻重的运输功能。当时,无论白天黑夜、春秋冬夏,穿行在苏州河上的船只从未停歇。黄沙、水泥、粮食、蔬菜、轻工业品……上海城市建设、生产生活中涉及的绝大多数物资,几乎都由这些船只运入、输出。陆杰有关苏州河的镜头里,船只和船家自然是主角之一。

1978年,苏州河上运输蔬菜的船只,船上的冬瓜、豇豆、茄子等品类清晰可辨。

1979年,苏州河上游的渔船上,渔民正在放置大批用来捕黄鳝的竹篓。

1980年,苏州河近吴淞路桥、外白渡桥附近的船只,多以木船为主。

1998年的苏州河上,环卫拖船航行中。

陆杰也时常和船家交流。攀谈中他了解到,这些船民大多来自苏浙两省,江苏船民又以苏北人为主。别看河上船只很多,他们有一整套自己的规矩,每条船运什么货品相对固定,有自己的“圈子”;停靠时,里面的船要出来,外面的船会迅速让出一条通道,航行秩序有条不紊。

当时陆路交通不发达,从无锡开车到上海,路况不好加上堵车,常常需要8-10个小时。船运就快得多,视目的地和沿途停靠点不同,一般3-4天就能到。船家们吃、住都在船上,船就是他们流动的家。抵达上海后,一旦待运输的货物无法当天提货,他们就将船停在苏州河边,照旧生活。天气晴朗时,还在船上撑起晾衣杆晾衣服、晒被子。

1997年,苏州河上船民的家。

陆杰的照片上,船民们的衣服、桌上的电视机和家具摆设,无一不透出满满的年代感。孩子怯生又好奇的表情、大人们闲谈时的笑脸、船上煤炉冒出的青烟,又令船民生活中的烟火气扑面而来,仿佛这样怀旧的生活场景离我们并不那么遥远。

1981年,攀谈中的船民。

陆杰指着船民们正在闲聊的照片,提醒记者注意地上放着的一台卡带式录音机,说:“当时的人们有钱了,就喜欢买台录音机放在家里,边听歌边聊天,这种生活多美!我喜欢这种感觉,就把它们记录下来。”

1982年,原上海邮政总局大楼下的苏州河段,船上的煤炉烟雾清晰可见,岸边停着不少绿皮邮政车。

同样是怀着这样一种记录生活的热情,在完成对苏州河全貌、船只、桥梁等的拍摄后,陆杰将目光转向了苏州河边最大的棚户区“两湾一宅”。如今上海最大小区之一的中远两湾城,就建在这一地块上。

1991年,“两湾一宅”开始动迁。为了见证这片容纳了10万人的棚户区拆迁,陆杰整整跟踪拍摄了5年之久。最开始的拍摄并不顺利。棚户区内空间逼仄,夏天打赤膊、穿拖鞋的男人随处可见。进入其中,扛着相机的陆杰一看就是“外人”,居民不让看、不让拍是常态。他们中许多人觉得,自己的居住条件不好、穿着不够讲究,不愿在镜头前“露丑”。

试图寻找突破口,陆杰去棚户区看了几家私人小旅馆。他找到一家老板比较好打交道的旅馆,用15元一晚的价格包租了一个房间,即使不是每天住也房租照付。老板见是“大客户”,态度殷勤了不少,渐渐也愿意帮陆杰介绍附近一些自己熟悉的居民接受拍摄。

和居民边拍照边交流,陆杰认识了更多人,也和他们交上了朋友。互相熟悉后,他们中的不少人,终于能坦然地在陆杰镜头下呈现真实的生活状态,他的拍摄素材也越来越多。

1992年,棚户区狭窄的生活空间内,人们的生活不乏欢声笑语。

1994年,棚户区内生活空间捉襟见肘,夏天兜头一盆水就算是给男主人洗澡了。

1994年,改造前的棚户区内,楼上楼下居民一伸手就能互递报纸。

1997-1998年前后,“两湾一宅”全部动迁完毕,陆杰的拍摄才暂告一段落。 当初那间包租的小旅馆,包租了5年之久。 2002年,一幢幢高楼从原来的棚户区拔地而起,原本密密匝匝的矮房子,也被大片的绿地所取代。当年住在这里的人们,不少人搬去了桃浦,陆杰也和其中一些人保持着联系,继续跟拍他们的新生活。

1994年,拆迁前的“两湾一宅”区域俯瞰。

2002年,中远两湾城已从原来的棚户区拔地而起。

之所以将镜头对准这片棚户区,陆杰有自己的理由。当时的苏州河沿岸,不仅有各种各样的码头,也有许多工厂,如纺织厂、面粉厂、炼油厂等。这些厂的工人中,有大量外乡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早在解放前就进入上海,在城里搭一个简陋的草棚遮风避雨、成家立业。后面的人前赴后继来大城市“淘金”,逐渐形成了这片市中心巨大的棚户区。陆杰觉得,这些工厂、这些人,是苏州河几十年变迁的一部分,镜头中理应留下他们浓墨重彩的一笔。

“宝藏”

在拍摄之前对苏州河的历史全方位了解,并非陆杰偶尔为之的习惯。除了拍照,他每年都会专门留出11-12月份两个月的时间,“闭关”阅读各类资料,有关历史、社会、科学方面的都读。他的手头,收藏有上千本各个年代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在此期间,他会梳理出来年拍摄的题材框架,有可能是15-20个。经过一段时间的筛选和考量,再删减成10个、5个……拍摄理念至少超前5-10年,镜头只是手中的工具,这也正是他被称之为“民间社会学者”的来历之一。

1987年,俯瞰外白渡桥,苏州河与黄浦江在此交汇,受到污染的苏州河河水颜色更深。

2003年,原本的绿地上竖起了高大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周围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

陆杰十分勤奋。在记录苏州河的同时,南北高架、世博园、东海大桥和洋山港等,这些与上海有关的大项目的建设,无一不在他的记录中,多头并进、一刻不闲。过去这些年里,他用掉了几十部相机、开废了6辆汽车,留下了20万张胶卷底片。

问及他每天睡几小时,陆杰默默想了好一会儿,说:“每天5个小时应该是有的。因为作息不太规律,忙起来顾不上睡觉,在外面拍累了也可能随时打个盹。”他说,许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要一直拍,但他自己觉得值得。错过了这个时间节点,有些画面可能就永远没有了。“你看,有这么多题材要拍,路上来回就要花很多时间,我怎么睡得着呢?没有太多时间睡觉!”

他对摄影的热情,似乎不可阻挡。有一次,为了拍摄东海大桥的建设过程,长江上忽然起了大风,联系好的船只没法开过去接他,他只好在桥墩里待了一晚;另外一次,他在世博园附近拍摄上钢三厂,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发现自己发起了高烧。他决定在那休息一会儿,待到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这些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事。

2003年,吴江太湖段瓜泾口苏州河源头。

难能可贵的是,拍了这么多年照片,陆杰仍对城市的变化保持着敏感和激情。许多人眼中习以为常的事,他总能找到自己拍摄的角度。但他给自己这些年的拍摄,只打了一个及格分。接下来几年,他在扫描整理原有底片的同时,还将继续对上海作一些全景式扫描和细部记录。他说,那时或许可以给自己打个75-80分。

令他引以为豪的是,每次有人来工作室寻找有关上海的老照片,他的照片库几乎总是令人惊奇地“要什么有什么”,宛如一座取之不尽的宝藏。他相信,这些照片不仅是他个人的财富,更是留给未来的上海和中国、乃至世界的一笔珍贵记录。

陆杰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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