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寂灭》(一)

    第一章    (一) 一九四五年型的克来斯勒黑色轿车,从淞沪杭警备司令部的庭院内开出时,守立在大铁门两 侧的两个戴钢盔的宪兵向着前方,面无表情地立正,敬礼。在他们的身旁,各有一个齐肩高的沙袋堆叠起来的掩体。这种掩体,只有在战事将临之际才会出现在上海这样的国际都会的街头。 坐在汽车后座的俞佐伯没有答理他们。他端坐不动,紧闭着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 么。他的黑色礼帽挂在窗上的一个挂钩上。他的一头黑发,梳得乌亮地一律向后,衬托出一张轮廓分明五官突显的脸庞。汽车直驶一段之后,迎着横街向左拐了一个大弯,俞佐伯身子微微倾斜,挨着了坐在他身旁的幼妹,二十三岁的俞懿君。 俞懿君因为捉摸不出大哥的心理色彩而下意识地缩让一下身子。 俞佐伯斜眼看她,不带任何情绪与含义。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你的大衣呢?” 俞懿君猝不及应。她一下子睁大眼睛,像在回想,又瞧瞧自己身上,接着抬起头来茫然地说, “没有了......不知道啊......” 俞佐伯无言地动手解开自己的大衣钮扣。俞懿君瞥见他的动作,赶紧说:“不要,不要, ......我不冷。” “不冷?看看你,嘴唇都发紫了!”俞佐伯说着,俯前身子,开始 脱大衣。 司机银升不声不响地把放在前座上的一条厚呢澳毛军毯擎起,举向后座。 “谢谢你,银升。”懿君一把接过,伸手在银升肩上拍了一下。 “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冬至起九。”银升说,“天是真冷了。” 俞佐伯把脖子上的一条白色丝质围巾取了下来。懿君没有说话,乖乖地伸长颈子,抬起头,让 这位大她二十岁的同父异母长兄替她裹 好围巾,再掖好披在身上的军毯。 “这么大的人了,”俞佐伯坐正后,看着前方,喟叹一声,“还要别人操心到几时?” “谁要你操心啦?”懿君鼓着腮帮子故作强硬地说,“我又没叫你 来。” “嘿嘿,”俞佐伯冷笑一声,“你究竟知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景?我不赶来,你这条小命...... 落到这种地方,送命不说,连个尸首上哪里去找都不知道哩......” 懿君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她轻声柔气地问:“你不是在香港吗 ?” “专程赶来,我的小姐!”俞佐伯说“再迟两个钟头我就离港了。奇怪的是有人给我送来潘某人的 一封亲笔信,我才知道你的下落。他认识你?” “什么潘某人?我不知道。”懿君困惑地说,“我不认识。” “真的?这人可是个四通八达的大角色。” “不认识。我的熟人里面没有一个姓潘的。” “那......俞佐伯说着又斜看了五妹一眼,“你又是个什么角色?” 俞懿君耸了耸肩膀,“你说呢。” “我不了解你。真的。小妹。”俞佐伯说,“别的我不说。我只要 求你:保护好自己。也就是说,不要惹祸上身,再给家里添麻烦。可 以不可以?这不过份吧。你不 知道,你把一家子人都急成什么样子! ..... . 而我,这一去......很难说什么时候再能回家了。” “大妈知道吗?” “不。她要是知道,这一家人就不得安生了。”俞佐伯说,“今天,家里给她做寿,七十大寿。 亲朋戚友都会来,热闹得很。不过, 亲妈的心可特别的细,她已经问起你好几次了。大家众口一致说 你去四川峨嵋山游玩了。她就问,怎么连招呼也不跟我打一个?十天二十天电报都不发一个来?莫非是在谈恋爱,昏了头?” 懿君抿嘴一笑,“为什么说四川峨嵋山不说安徽黄山浙江天目山?”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保你出来?所以说得越远越好。只要能哄得过亲妈,差点说你去了喜马拉 雅山探险哩。” 懿君笑了。“今天正好赶上。” “今天要是不把你领到她跟前,我们的谎言就没法编了。” 沉默了一会,懿君用一种亲昵的口吻问:“你还要走?” “要走。” “什么时候?” “最迟后天。” “这次真的专为我来?” “第一,为你。其次,做寿。你要是好好儿的在家里,也许祝寿都 不来了。” “这么忙?” “岂止是忙。” “不来,怎样向大妈搪塞?” “这好办。她最宠你。” “你是老大,又是寄子。” “老太太通情达理。她知道我在忙大事。不像你在惹乱子。” “我做错什么?”脸露不虞之色了。 “不谈是对是错。安安份份读你的书,警备司令部捉你干嘛?” “捉去的人都是该死的?”懿君激愤起来,嗓音也大了。 “不跟你辩是非。” “我也不跟你辩。”懿君心有不甘,硬要想一句话来回敬。过了 一会,她说,“你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俞佐伯粗声重气地说。 “不说了。”懿君吁了一口气。“我这样子好去见大妈?” “你要凤冠霞帔?” “讽刺我干嘛?这样子像峨嵋山上下来的吗?”懿君说,“不行。我得去买一点四川土产,峨嵋 山纪念品,小佛象念珠串什么的。至少还要洗洗澡,换换衣服,去理发店做一做头发,化个妆。还有......最好学几句四川土话......” “唔......这倒也是,”俞佐伯说,“快一点,不要拖拖拉拉,弄到天黑。” “让我下车。”懿君说。 “身上有钱吗?” “没有。” 俞佐伯从皮夹里抽出一大叠钞票递给懿君。懿君接钱时,俞佐伯触摸到她的手。“你的手冷 得像死人!”他急忙握住懿君的双手。“他们不给你吃饭?” “不,不是绝食。有时吃一点粥,有时喝一点汤,要是够热的话。吃是吃得很少。” 俞佐伯久久打量自己的幼妹,眼中的怜爱多于忿责。 过了一会,他说,“你总不能披着毯子走路吧。” “那么,银升,先送我去贝当路(今衡山路)瞿家吧。还记得那里吗?” “记得。”银升说。“去过的地方不会忘记。” 俞佐伯又转身看懿君:“忘了问你。他们......对你......动过粗吗?” “没有。”懿君很快地说,“一开始我就想定了,他们要是不识相,我马上说出你的名字来,叫 他们当心一点。但是,没想到,他们一清二楚。一个姓樊的处长,差不多有资格替我们俞家写家谱了。他倒是礼貌周全,客气非凡。” “不怀好意。不可相信这种人。” “我才不会相信哩。”说着,她突然咯咯笑起来,仿佛想起什么可 笑的事来。 “笑什么?他对你灌迷魂汤了?” “也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俞佐伯不安地瞅着她。“我知道,豺狼窝里没有一只是吃素念佛的......” “倒不必想这么多,”懿君说,“他们既然了解我的家庭,还有谁敢打什么歪主意。不过,有一 件事是料不到的......” “......?” “那个姓樊的处长,居然向我说起媒来了。” “岂有此理!捉去关起来,替你做媒?”俞佐伯叫嚷起来,“王老虎抢亲?” “他说他代宋耀良向我求婚。” “那小子是个什么玩意儿?” “倒也不是什么小玩意儿。他爸就是大名鼎鼎的宋司令。” “你认识他?” “光华同学。并不了解。谈不上什么好感。” “小太岁自己不会开口?” “谁知道呢。很无聊罢了。” “你怎么说?” “我说先把人弄成阶下囚,再来谈这个,太荒唐了。” “那姓樊的家伙又怎么啦?” “我关门落闩。他不再提了。”俞懿君又补充说,“无非是虚虚实实,软硬兼施而已。不过,你 放心,我没有一点点的把柄抓在他们手 里。要不然,他们能陪着笑脸把我交还给你?” 有点悻悻然。“我亲自闯了去,总要给面子吧。” “大哥,我可要笑话你了。他们的鬼点子多得很呢。他们推说不知道有这回事,也根本没见过 我这个人;再大方一点,让你一个监号一个监号亲自去认去找去查,你倒又有什么办法?你总不能把警备司令部兜底翻一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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