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二十二)

忘言病倒了。他的肠胃本就不佳,有慢性的溃疡,遇上压抑忧郁,便会胃痛不适;这次遭此打击,一连数天消化不良,竟呕血了。检验结果是胃溃疡急性发作出血,需要卧床休息。党委书记亲自来家探望,拉着忘言的手说,“程老师,你宽心静养吧,病假的手续学校会办妥的。这次对你的处理,希望你能接受、想开。有些事情,有些形势,我们,我们实在无法左右。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今天,我只能说到这里。一个字也不能多说了。”程忘言是个极能谅宥别人的 人。他最赞佩孔子的话就是“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忠,是对信仰,对理想,对事业,对道德境界,对一切我爱爱我者的不变感情 ;恕,则是不把嫉恨、苛责、伤害、虐迫等等自己所不愿遭受的东西加诸别人。党委书记本人来访,已出意外,这个行动本身已说明了很多问题,何况他诚恳地说了这些不必说也不该说的话,忘言岂有不宽 谅之理呢。 “我知道了。我很能想开的。我刚毕业时,小学也教过,中学又何妨?而且,我倒是一贯认为,越早期的教育越重要。小学里语文没学好,字写错,句不通,中学就难教;中学的语文基础没打好,到大学学什么都难深入……说句心里话,我曾想过做个实验,自己带一个班级,从小学一年纪教起,一直教到他们大学毕业呢……” 大学党委书记发怔了。这样的教育工作者,对教育有如此的心得如此的嗜好如此的天职感的人,我们竟不得已地去施加打击,我们在干什么?但是,我们的手被别人执住。我们既身不由己,且心不由己 。我们没有办法。我们不能用自己的头脑思想也不能用自己的头脑支 配自己的行动。我们成了工具,像一把铲子,人家用我们去掘土就掘土,人家用我们去砍人就砍人。如果我们不听使唤,我们就会被丢进火里去烧掉。他看过老书记笔录整理的陈老总的讲话,觉得字字句句显示了见识、经验、阅历、远见、胸襟和仁慈;但是,他又觉得陈老总的这种思想一遇大的政治风浪就无影无踪了。是陈老总口是心非,还是……?大学党委书记不敢想下去了。 原中文系的党总支魏书记也来看望程忘言。这使忘言非常意外。 “程老师,好好保养身体为要。”大学基建处魏处长说,“我不在中文系了,但老同事是常记挂着的。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都一清二楚。不管怎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己保重啊。”他什么也 没说,但什么都说了。他要程忘言明白,对程的打击,他是没份的。凭心而论,对程,他个人确无恶感。对程忘言有恨意恶感的人,肯定是极不正常的人了。 他不会主动出手打击任何人,除非有人对自己构成直接迫近的威胁。他对侯教授、程教授这类有社会声望的人是很顾忌的。他可以不露声色不着痕迹地暗暗做点阴损他们的手脚,因为他从几股萧杀的冷风里感觉出这类知识分子迟早会被收拾,但名人又有名人的社会价值,弄不好这种价值忽然又热门起来,自己就成冤大头了。所以,做一个急先锋冲在前面对这类人去大砍大杀的蠢事他是绝对不干的。因此,程忘言遭清洗而后得病,他获知党委书记亲自家访,顿时明白事情并不简单,就施施然地也去拜访了。当然,他的来访,也使忘言得了不小的安慰。因为这种人是不大轻举妄动的,他们的行动无不显示某种风向;跟叶舟等人的来访,意义全不相同。 叶舟简直是泪眼相向了。“他们这样做,完全违反党的政策!” 她拿出一块手帕拭着眼泪,“早晚要自搬石头自压脚的!” “我倒不觉得什么呢。”忘言安慰她说。其实他这话即使不是矫情,至少也是强自振作。“教大学,是教二十出头的孩子,教中学,是教快到二十岁的孩子。其间的差别并不很大。” “不能这样看。”叶舟说。“这是处分。处分要根据事实讲求政策。这样子葫芦官乱判葫芦案,是社会主义的法纪吗?” “你又不吃司法饭,你怎么知道社会主义法纪是怎么会事呢。”忘言说,“不管怎样,我在旧社会没有挨饿受冻,也许这就是我的罪行了。” 叶舟睁大眼睛看着他,“要是别人说这话,我就要怀疑他是在发牢骚讲怪话了。你不能这样看,程老师。你这案,总有一天,我要帮你翻过来。你的历史,在我手里已经搞清楚已经做过结论了。你有问 题,不是说明我也有问题?” “所以,千万不能翻这个案!”忘言发急地从床上抬起身子朝着柳叶舟说,“我受处分,分明你也危险了。你自己要小心啊。叶舟啊,你不能任性呀。据党委李书记透露,这次对我的处分,是校党委和市 公安局共同商量决定的呢。来头大得很呢。你能翻得了这案?” “哼,”叶舟嗤之以鼻,“什么来头!这件事的全部内情我都清楚--” 忘言又抬起身子,惊讶地看着叶舟。“你,都清楚?” “纯粹是温思齐那无耻小人搞出来的鬼。”叶舟从党委办公室的密友以及唐明珠那里,早已把整个经过弄清楚了。唐明珠告诫她:“你要当心一点。这个人这样胡闹,把校党委和市公安局都搞得很被动。不过,这家伙,在市委--甚至可能在中央,已经挂上号了,我们这头,还有公安局,都不敢硬压他。只好委屈一点程教授。以后形势也许会趋于正常,这种奸商赌徒断绝了飞黄腾达的出路,所有的事情都有纠正的机会。但是我们千万不要透露出去。也许这种机会永远不再有了。谁知道呢。”唐明珠口口声声嘱告别人不能讲心里话,但她时时刻刻心里话脱口而出。一个人的心机和城府,看来并不取决于认识和经验,而是取决于天性和本质。 “这……这……怎么会……是他?”忘言惊问。 柳叶舟叙述了温思齐求婚不成,寻□报复,翻出旧案来大做文章,甚至胁迫公安机关和大学党委要把柳叶舟、程忘言、前党委书记上挂反革命公安局长和反革命前市长打成一个反革命集团;校党委和公安局不得已才对程忘言做了这样的处理……把她所知一古脑儿全说了出来。柳叶舟是压根儿不知道、程忘言是压根儿想不到,当初,就是程忘言无意间透露给温思齐的那句关于删改检查的话,惹出了这样的一场大祸。 程忘言听后,沉思了好久,说,“叶舟啊,你,恕我直言了。你还年轻,有许多事情的复杂性,你可能估计不足。这种人,非常危险啊。这种人,有一点极本质的东西,给他们看出来了。所以他们会如此平步青云,如此有恃无恐;竟可以左右党政机关的运作……校党委和公安局畏忌什么?畏忌的正是他们看出来的东西呀……” “是什么啊?” “今天我要对你说一句不怕杀头的心里话……这,就是,在最最上面,有一种意旨,在鼓励怂容这种人的这种行为。所以……” 叶舟的脸上显现出一种难以置信难以接受的惊讶和悲哀的神色。她沉默了好久,脸色转成死灰。 “今天,你抛开了党内干部的身份对我说了这么多内情和心里话,我能不对你推心置腹吗?我能不把自己看到的危险指明给你吗?我们之间,从师生到上下级,相处相知,十年多了;感谢老天,我们不是父女却如父女,而你又有一颗超越政治信仰政治身份的圣洁心灵,保持着明慧的理性和纯真的品德,给了我以许多忠告和指点。但是,你也毕竟处在叠床架屋的筑构的下层,你若不能迷信盲从,你终究也会面对灭顶之灾……我说得严重了,吓着你了吗?” 叶舟仿佛大病初愈,脸色难看,神丧气颓。“那,我该怎么办呢?去向那人投降?答应嫁给他?” “具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你不喜欢这人,当然不可嫁他。但 是,你必须把自己小心地隐藏起来,从这种人的左面而不是右面去应对他;占夺了上风,才能居高临下。从资历、组织、人缘等多方面看,你都比他更为有利。你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事事讲良心,处处讲公正了。这种东西要深藏在心里,不可放在脸上,变成标记,变成箭靶。《圣经》上说,在法利赛人面前就要像法利赛人。又说,要驯良如鸽、狡猾如蛇。你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就做到,但其宗旨,不可忘记。我说这些,实际上是大违我心的,我这一辈子,从来不曾教人对付别人,也从来不曾教人去遵循这些道理;但是,时势有异,情况不同;权变之道,防身之术,,不能不即刻补课了。今后,你不要再来这里了,说不定你今天来,都有人跟着记着呢……” “这我不怕。”叶舟受到忘言一番话的启发,心情开朗了一点,恢复了自信,“凭他昨天入党的这点资本,要想搞倒我,没那么容易。哪怕他现在地位比我高了。” “你这样讲,我就不安了。叶舟,不要小看这种人。现在正是他们 得势的时候。要不是,他凭什么一下子就居于你之上的职位?” 柳叶舟点点头。老师的话,她是同意和接受的。她想,“君子可欺以其方,不可罔以非其道。”学问广博者,多数而言,认识就较深;有学问大抵就有思想,有思想就不易受蒙蔽受愚弄。真正有学问有 思想的知识分子确实是难以欺愚的。 (八) 整风未久,反右开场。 前前后后,程忘言胃溃疡久治不愈,又有了胃穿孔的恶化发作。他出入医院多次,人越来越瘦,连给孩子们教课都耽搁下来了。这是他最最不受干扰影响的一件头等要事。孩子们把旧课读得滚瓜烂熟,把旧帖临了又临,一直没有换学新的。中学的党领导和教研组长来看望多次,见他病得这样,叫他参加大鸣大放运动的意思始终不便表达,程忘言由此逃过一劫。不过,即使他也去写大字报大提意见,只要说得不太尖锐峻刻,中学党组织倒是无意再给他戴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因为他已经由大学党委和公安局联合做过处分,从大学教授落到了中学里来,用一个该时该地的特殊语汇来说,已经是“死老虎 一只”了。何况他的编制转到中学,工资由中学开出,医药费用向中学报销,但一天班也没去上过,跟同事领导全无恩怨,倒反而是在我们民族里向来有一种对落难者的同情感,当然这种美德往往跟随在打 落水狗的勇气之后,但到落水狗连哀号攀岸的力气都不再有的时候,人们明里暗里是极愿一掬同情之泪的;因此,在中学的领导与教职员工心里,对这个倒霉的大教授再施伤害的拳脚是想都不曾想过的。更 况,在中学的党政反右领导小组成员心目中,早有一张扫除对象的名单,这批人大多数是即使没有反右运动也早晚逃不了挨整命运的家伙,而且这张名单已经过于饱满,程忘言想挤进去也难着哩。 程忘言因病而得以置身于反右运动之事外,但他无暇无由顾及的是,大学里,这场运动正展开得如火如荼。 人类中间,也许天生就存在着一种好勇斗狠的人们。这种人多半体躯魁梧孔武有力,或智能过人奸诈超群,他们的特长和嗜好就是击倒一个、数个乃至一大堆同类,或者其他凶狠的动物。他们最可能选择的职业就是刽子手、屠夫、拳击手、角斗士、军人和政治家,最会有建树的领域就是竞技、角力、政争、战争和屠场。到了和平年景,在文化知识政治地位较高的层次,这一类人的这一种嗜好,就会以某种思想意识的斗争、派系团伙的矛盾、权位利益的占夺、声誉威望的较量等等形式充分表现出来。因为理想、信仰等等属于认知方面的东西在人的身上压不倒他们骨子里的天性。认知方面的东西常常是从外界获得的后天的思维定向,而骨子里的天性却是与人自身的生物化学结构的特点紧紧契合在一起的。于是乎,不管人们--治人的还是治于人的--怎样看待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全都被各自的天性所支配所摆弄;位居峰极者只需轻轻摆手,有气无力地说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写几个字,天地就为之改色,风云就为之激荡;他们的部属就会紧张忙碌,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色彩、方式、目的去猜摩和执行上峰明的指令暗的意图;而人头济济的底层群众,则身不由己地卷入漩涡,或呛水抽筋葬身鱼腹,或击水搏浪登上岸头,有人拖住别人同归于尽,有人奋不顾身舍己救人,有人抢夺浮具人死我活,有人抛家叛友独自逃命…… 如果说,一九五七年发生在中国党政系统及文化领域的那场反右运动,一开始就是一个诱人入彀的奸计,一场巧设香饵的围猎,那是不准确的。应该看到,最初,最高层的几个领袖,确实打算开一开言 路,让各级干部和广大民众说说心中实话,出出不平之气,所以叫做 “帮助党整风”。因为稍前在欧洲匈牙利发生的暴动明白无误地显示,民众痛恨斯大林式的共产党统治;这种情绪一旦爆发,后果相当不好 收拾;当时若无中共的支撑和苏军的屠杀,匈牙利共产党就完了。这个事实充分表明,在和平年景,即使没有外来战争,只要处理失当,共产党哪怕控制再严也会丢失政权,而谁也不能保证亚洲古老中国的 民众一定由衷热爱这种严酷无度的统治。中国领袖面对这样的情势一厢情愿地认为,以本国民众的温和世故圆滑怯懦,统治者只须作一个 谦虚退让开明大度的姿态,民众就会知趣识相,大家“今天天气哈哈 哈”一番, 以“乐也融融”的大团结喜剧式收场,既化解了矛盾,又制造了祥和,至少可以赢得一段时间的稳定。然而,言路一开,加上各级党干部的出力鼓励,于是乎从下到上,多数具有一定知识文化的干部民众所表达出来的观点看法、不满意见、愿望呼声全都表明,解放以后八年来统治者的树恩树威、软的硬的,全部气力统统白花。鸣放出来的内容说明,所有的人都向往真正的民主制度,所有的人都厌 恶一切强制性的政策,所有的人都不原谅统治阶层慷慨地给予自己的占领者的特权,所有的人都鄙视那种宗教式的自我造神宣传,所有的人都嗤笑党工把持一切“外行领导内行”造成的荒唐谬误后果……这 些真实的内心想法,一时间变成了名人的署名文章上了全国许多主要报刊,变成了政协委员人民代表在会议上的大声疾呼,并以群众书写大字报的形式在每一个党政机关和文化单位全面扩散,成了人们奔走 相告彼此传递的内容和信息……这一切,给素来唯我独尊的共产党领袖造成的不利形势是极其严峻的。更况,要命的是,在此之前,在未曾给予大家放胆说话的机会之前,所有的人都在说谎,都在假装拥护 假装感恩,都在欺骗统治者。于是,上层统治集团的多数成员震惊了,震怒了,恍然大悟了,愤恨填膺了。怎么办?继续退让、把意见照单全收,看来也还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因为共产党执政的合法性已遭 公开怀疑,共产党八年统治的成绩单已遭普遍否决。现在面临的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了。那么,一不做二不休,就再革一次命吧;势成骑虎,下也难下了。所以,到了“鸣放”后期,各级干部再次奉命 “煽风点火”,力促大家“放得更开鸣得更响”之际,才是后来他们承认的“阳谋”的实施之时;这时就开始有计划有目的有对象地树立射击靶子了。然而,统治者们不得不仍然肯定大多数党员民众是热爱 党热爱社会主义的,因为这是出于他们自我的立足之需。但是,对意见提得多而尖锐者,就誓不轻饶,务要叫这些人家破人亡万劫不复。而使得几个元戎尤为切齿痛恨的是那些所谓民主党派里的领导人。你 们这种软骨头政客、专门投机钻营的哈巴狗,一无战功二无文德,老子利用利用你们,你们就真的把自己当成在野党反对党了。告诉你们吧,你们的专职就是摇尾巴喝采捧场,给你们这么高的荣誉这么好的 待遇,喂着你们专干这一行。今天你们也出来吠声吠影?那就给罚酒喝了,滚回你们的狗窝去吧。 温思齐是大学里最来劲的一个。遇有运动,他的智慧和才能就有了最大限度施展的用武之地。他本能地看出这场温馨感人的“鸣放”喜剧最后一定会变成血淋淋的武打片收场。因为共产党口口声声红色 江山是自己靠枪杆子打下来的,这就说明共产党本质上把自己看作占领者,而占领者是不可能被们人用嘴巴和笔杆子逼退的。到了必要的时候,不惜任何生命财产的牺牲,也要保卫自己手里的政权;因为这 政权正是不惜任何生命财产的牺牲才得来的。道理就是如此的简单明了,却有这么多大愚若智的家伙看不出来。 因此,温思齐倒是一个一开始就实施“阳谋”的先知。他铆准了他的老恩师侯一鸣教授,因为他深信侯某必捱不过这场运动,他甚至觉得老侯的好日子已经过得太久了。他又是谈话又是家访,力促侯教授在“鸣放”运动中“一鸣惊人”,以震聋发□的真知灼见,向党提出“方针性的意见”,以便党在今后的执政中“有所遵循”。但是老侯却偏不上钩,把嘴闭得紧紧的不肯讲话。“党领导这么好,社会主义建设这么伟大,我实在没有意见啊。思齐,你怎么可以逼我提意见呢?”老侯本来也是有一肚子的意见要提的,但温思齐对他倒了戈、温思齐编写了那本书、温思齐交上了鸿运、温思齐成了中文系的党总支书记、温思齐把程忘言打到了中学……这一系列事情,使得侯教授相信,若想倒霉,就去信听温思齐的话;若求平安,一定要朝温思齐指向的反面走去。所以温思齐说得越恳切越热诚,侯教授就越怀疑越 缄口,弄到最后温思齐竟恶言相向了,“侯老师,你打算对抗鸣放运动?你拒绝帮助党整风?想想后果吧。”老侯说,“温书记,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是一句话:我对党心悦诚服,没有意见。你们总不能根据我的这种想法治我的罪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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