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死四人帮倒台之后,中国人民曾经有过的欢欣鼓舞、中国人民对邓的小幅度改变曾经表示的拥戴,不久便趋于低落。华国锋许诺过的“三年大见成效”,影踪也无。对“反右”的结论尤为滑稽:百份之九十几的右派份子都认账错划了,“反右运动”仍然正确和必要,只因邓小平就是当年的反右总头目。把数百万人解放出来了,但翻身复职的干部一旦权柄在手,对那些先不幸后有幸的人们仍然冷眼相待百般留难。社会问题还是无法解决的一大堆。而新的压制却已继之而起。北京西单民主墙的群众舆论热闹了一阵子未几便被取缔,活跃于新思维的敢说敢出头的年轻人和文人被以“泄漏军事机密罪”、“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等等可笑的罪名判处重刑投入狱中。“反革命”这顶帽子是不再重见了,只因邓小平等许多领袖人物都曾痛心地戴过,但以思想言论治罪的手段仍在使用,只要有人敢于触犯新的领袖、领导和反对他们的政策。在这点上,无人能够跳出毛泽东曾经驰骋多年的轨迹或曰怪圈,只要他仍想集聚所有的权柄于己手和一人独霸天下。除了加强军警宪特的职能他是没有什么新的法宝可以使出来的。 乌云才散开没多久,很快又聚集到了极少数保有独立思考能力而又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中国人头上。 说他们是“极少数”,是因为中国文化界大劫过后硕果仅存的一些名流以及力争崭头露角的后起之秀们都一窝蜂地投靠、歌颂新的英明领袖去了。早成惊弓之鸟和驯服工具的中国文化人士的机警乖巧自 私短视,就是他们始终遭受恶劣命运的根源。 蒋际时的家,是名附其实的狗窝。 这是张志强首先命名、其他朋友衷心附议的。 房子原也不坏。是蒋际时父亲在世时买下的在十六浦附近的一个沿马路单开间门面老式平房,砖木结构;虽破旧,骨子还结实。蒋母没有就业,一直是家庭妇女;蒋父死得早,没有划上坏成份,私房就保留下来了。因为从未出租,不在收归国有之列;文革中盛行抢房风,因为传说这屋子闹鬼,倒也无人觊觎,否则以单人论面积,蒋际时这个老右派在这个社会是断无独住三间屋子加一个灶间的资格的。 进门落地就是厅房,没有走廊。里面一间是蒋的卧室,后面一间堆置杂物,蒋际时从不进去。所谓的灶间有个砖砌的烧柴大灶,恐怕已经冷灰冷烟囱几十年了,蒋母一直用煤球炉子烧饭炒菜,用蜂窝煤饼封炉过夜,偶然不慎熄了火,炉子就须重新用木柴点燃了,这时小屋就会浓烟弥漫,蒋际时只好搬个电风扇来对着吹,把烟雾吹到后院去,幸亏隔院是个酱坊,公私合营后大家都变成职工,没有人住夜,清早吹些烟雾过去,到上班时,早就散了。 蒋母过世后,蒋际时一年到头三餐全靠工厂食堂,既方便又经济。唯一的麻烦是下了班须待在厂里等开夜饭。这也不要紧,没有人在家里等他回去。回去后倒冷清了。他当然也不怕冷清,但有人搭讪几句,开开玩笑,讲些无聊话,也是人跟人的某种沟通,蒋际时也是需要的。他并不是一个有先天缺陷的畸零怪人。他的怪,是环境压着揉着命运逼着挤着给塑造出来的。他初进大学时也曾是一个活跃的青年,也打过篮球演过话剧编过墙报,也颇得女同学的仰慕。但他极度敏感,因而不免稍有自卑,因为他家境微寒,靠助学金生活,这在名门后裔高干子弟云集的北大,是比较突出的。有同学同情他想帮助他,他却感到屈辱而故意疏远对方,这就使他渐处孤立地位了。 有次班上春假集体游览黄山,他因没钱托故不去。两位女同学悄悄替他付了路费,并兴冲冲来邀他结为三人小组。 他吃惊地望着她们,“谁替我付了钱?” “别管它嘛!” “怎么可以不管?” “怎么查究?” “收钱的不就是你小韩?” 小韩是个戴眼镜的圆脸姑娘,“我也搞不清楚。反正十个小组三十个人,路费已经齐了。”小韩说。 “你忘记给谁找钱了。”他从宿舍的床上坐起来,“这不行。” “没有!”另一个女孩小金长得很美,对际时最好。她伸手想拉际时,际时赶紧把手藏到背后。 两个姑娘都笑了。“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错收人家的钱!没有忘记找钱!”小金说。 “那是怎么回事?” “有人------有人------想------请你------去!” “谁?为什么?” “谁知道?” “你们------你们不知道?” “不知道。”小韩看看小金说。 “不知道。”小金看着蒋际时说。 “不知道怎么可以这样说?” “你这人,怎么啦?”小韩说。 “去还是不去?”小金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当然不去。” “理由。”小韩问。 “我怎能糊里糊涂花人家的钱?” “掏钱的人不糊涂。你只要给面子就行了。” “那怎么行!我能将错就错用别人的钱吗?”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 小金跨前一步,挺起胸,“我付的钱。我请你去。你给脸不给脸?” 蒋际时吓了一跳似的。“那你为啥不早说?” “怕你不去呀。” “把我蒙在鼓里我就会去?” “不跟你罗嗦。去不去?” “旅游哪有强逼的?” 小金忍着泪水,拉起小韩转身就走。 蒋际时错失的可能不仅是一次旅游。人生的重大机缘很可能就此错失。 他的怪,就是这样、这时开始生发出来的。 高度的敏感加上难免的自卑,会变成一种过度的自尊。过度的自尊会变成某些反应的不通情理。如果打击接踵不断命运一直淹蹇,这种人多数完蛋。蒋际时未曾变成一个垮掉的人,是因为他有较好的学养底子,且又不断由阅读思考获得补充提升,所以他的怪仅只反映在举止行为生活习性的表层,而没有扭曲他内心的基本是非识别。 应该说,十数年来,是郝企之的藏书,给了蒋际时以心灵头脑的最丰富滋养。别人因为文革运动上山下乡而耽误荒废了,他却没有。 “狗窝“是别人的感觉,蒋际时不予反驳,但并不认可。他极爱自己的家。在这里,他可以放肆可以乱来,没有人管没有人指手划脚。他不用伪装不用迁就,不必压抑自己。母亲死后,没有人替他清扫整理了,他就不清扫整理。反正这里从不举炊,油烟腻垢是没有的,更无存粮剩菜,老鼠蟑螂也不来落户。早上起床,把被子毯子一掀;晚上就寝,把被子毯子一裹,比把起居弄得无比复杂的庸人自扰的家伙省心多了。过几个月,请一位邻家的阿妈来把被单床褥拆洗翻晒一次,付几元钱还推来推去客气一番。洗澡在厂里解决,天天都洗,洗得很慢很仔细,为的是打发等待晚餐的时间;洗衣常有农村顶替进厂的乡下姑娘抢去代劳,蒋际时打拱作揖称谢一番,比送些东西还使她们更加受用。在厂里,他是人人赞许人人同情的角色,只因他知书识理而又谦恭随和、与世无争而又安贫忍苦。尤其令一些老工人私下浩叹的是,一个规规矩矩满有出息的小伙子眼看着就这样糟蹋掉了。 这天晚上,张志强怀着满肚子的不悦走去蒋际时家。他对父亲开始不安分起来----私自给党委书记女儿摘除绝育环----十分反感。他知道,这是一个信号,表明父亲蛰伏已终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而这个人一旦得了机会是什么花样经都玩得出来的。他对父亲非常了解,非常鄙夷。他希望父亲早点出动去把母亲妹妹寻找回来----因为父亲老是叫志强不要干扰他的计划,他要窥视等待最佳的时机----这样志强 才可恢复自己原有的生活形态。父亲不仅极不牢靠,还非常惹人厌恶,志强早已受不了了。 际时家是永远对朋友敞开大门的地方,不分昼夜。哪怕志强是天天见面的同事,只要走去推门并出现在他面前,他每次都会像契阔重逢天涯故人似地从破沙发上一跃而起,脸上显出惊喜交加的神情,站在那里仿佛疑在梦中。志强起初当他是装的,反应淡然,默默坐下,随口闲扯几句开场白;后见次次如此,才知不是装出来的了。只有极度寂寞极度真诚或者极度专注深沉思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表现。多年交往,志强十分了解际时。 推开很少上锁的大门,志强看到房间里坐着五六个人。口衔雪笳的郝企之已是多年熟友,郝的外甥----文革后七七年第一届进大学的北大荒插队青年中文系学生刘纪冰和他的未婚妻女诗人方小芳也曾有多面之缘,已经很熟了,另一个年轻的记者志强曾在郝企之家里见过,只有一个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头志强是从未见过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