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再见过那只候鸟了。那年秋天它再次出现的时候, 我正坐在房间里,在对一个女孩子讲《十日谈》里一位牧师怎样勾引一 位少妇的故事。那个故事其实很平淡,讲起来更乏味,就象那个冗长的 下午一样让人容易困倦。这时候,我忽然听见几声“欧欧”的叫声,那 个叫声立即使我兴奋起来,同时也让我惊愕。我一直以为那只候鸟早已 经死了。此时正是秋天,秋天的芦苇荡水汽很湿,芦花在水汽里蒸腾, 窗外玻璃上粘了一层芦花和水气。我听见候鸟的叫声后,立即向外面奔 过去。那只候鸟在湖心的芦苇荡上空盘旋,晚霞象是点着了它的翅膀, 它在芦苇荡上空燃烧。湖里的水已被晚霞染成了红色,芦苇也变成了红 色,象是着了一片火海。那只候鸟断断续续地在“欧欧”地叫着,声音 极其亢奋,也很剌耳。湖水远处,有几只灰色的野鸭子在凫水,还有一 只小船停在那里。在停船的地方,水色是静止的。突然,那只候鸟在天 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身子毕直地向下坠去。霞色的天空立刻象是被 撕开了一道口子,向四周溢去。紧接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芦苇荡里 溅起。随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赤霞还在芦苇荡上空往下沉,芦苇荡 上空堆满了火一般的流动。我顿时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惊住了。同时也 在等待着那只候鸟从芦苇荡里破空跃起,但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出 现。   我下到芦苇荡里,去寻找那只候鸟。芦苇荡距我站的地方很近,只 有一二里路,几步奔跑就到了。那只候鸟从我童年记事时每年秋天都飞 回来,有时只有它自己飞回来,有时还会带来许多只候鸟。但它飞走的 时候,它从来不和那些候鸟一起飞走。那些候鸟总是在黎明的时候飞走, 而它在傍晚的时候才飞走,一直向南飞。它飞走的时候,芦苇荡四周的 水已经凉了,秋风在芦苇荡里有些怪叫,湖里的水面上还会飘浮着一些 枯叶,还有一些死鱼、死蛙等。每年到了秋天,我就等它飞回来,它飞 回来后我又开始等它再飞走。年复一年,在一个又一个秋天的等待里, 我的少年过去了。终于在一个秋天里,我再没有等到它飞回来。次年的 秋天,我也离开了这个小镇,去了城里。   我拨开芦苇荡里的芦苇,仔细寻找那只候鸟。秋天了,芦苇早已枯 萎了,枯萎的芦苇矮了许多,也稀疏了许多。只有在夏天,芦苇才密密 的一层复一层。我看见那只候鸟在某个地方落下来的。这个芦苇荡我很 熟悉,候鸟每年飞回来的那些年,无论什么季节,我都会在这个芦苇荡 里走上许多次。秋天在芦苇荡里成熟的时候,我还在这个芦苇荡里度过 几个夜晚。在靠近水边的芦草上,我一个人躺在那里。秋风在水波上肆 意地撩拨,月光很低,星星在水底泛光。但是,芦苇荡里所有的地方我 都仔细地搜索了,却没有找到那只候鸟。晚霞已经褪去,天空已变得灰 暗。   我回去后,那个女孩子还呆在屋里。她问我刚才去做什么了。我告 诉她去找那只候鸟了。那只候鸟很多年前每年都飞回来一次。我等了许 多年了,终于又见到它飞回来了。女孩说,你刚才怎么知道它又飞回来 了?我说我听到它叫了。女孩说我怎么没有听见。我说你应该听见,它 叫了很长时间,声音很尖锐。女孩还是坚持说,没有,我一声也没有听 见。接着她要我继续讲那个牧师怎样勾引少妇的故事。女孩一定被这个 牧师勾引少妇的故事迷住了。我告诉她秋天的芦苇荡晚上很美,我有几 个夜晚曾睡在那个芦苇荡里。女孩说,你今晚带去我吧。我说那个候鸟 死了,它回到芦苇荡就死了,哪儿也找不到。女孩说,没有什么候鸟, 我每年秋天都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候鸟, 一定是你的听觉出了毛病。我说,我看见它从在空中坠下来的,它的羽 毛很艳。女孩说,秋天的天空飘荡着许多落叶,你的视觉肯定也出了毛 病。   女孩也是这个镇上的,她住的地方离我家这里不远。晚上,我带她 去了芦苇荡,在候鸟坠下来的地方坐了下来。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候鸟的 叫声。地上的枯草很厚,有一层厚厚的芦叶。夜风在湖面上吹,月光照 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女孩又开始接着白天的话题,要我继续讲完那个 牧师勾引少妇的故事。我突然觉得那个故事太长,比没有候鸟的秋天还 长。远处的湖面上,突然有一串很响的水哗声,象是鱼儿在欢水。女孩 有些害怕起来,问:“那个牧师勾引到那个少妇了吗?”   候鸟总是在秋天飞回来,春天在漫长的等待里没有候鸟的声音。牧 师勾引少妇的故事总是在春天,春天充满了勾引的机关。我说:“那个 牧师后来被那个少妇的丈夫捉到了,牧师就对那个丈夫讲经。那个丈夫 放了他,还请牧师以后常来讲经。”女孩问:“是晚上来讲经还是白天 来讲经?”   秋水在芦苇荡四周泛着青色的光,芦苇荡显得有些盈盈的空寂。月 光越来越明亮,风在芦苇尖上吹,到处是细细的哨声。湖对面的村庄, 只有几户人家的灯光很幽暗地在闪耀着。偶尔村子里还会传出几声狗叫 声。每次狗叫的时候,那些灯光柔弱得就象快要幽灭的一般。   我突然又想到了那只候鸟,那只候鸟就落在这里,但在这里却连一 根羽毛也找不到。每年候鸟飞走后芦苇荡更寂。每年秋天,在候鸟飞回 来的时节里,我总要从城里赶回来住几天。芦苇荡在秋色里显得很枯黄, 芦苇比树木要枯萎得早。树木才刚刚落叶,芦苇荡里已是一片枯黄色了。 候鸟就是在这个时候飞回来的。候鸟飞走时,那些树木和芦苇荡也是一 样的枯黄色了。   牧师勾引少妇的故事开始让我有点厌倦。女孩很有耐心地在等待我 的故事。她比牧师勾引少妇还有耐心。在这个故事里,牧师比这个少妇 更吸引女孩。夜已经很深了,风吹在身上有点显凉。村子里也已看不见 一点灯光,芦苇荡里显得很幽静。水边上一丝轻微的水波声都能听得很 清楚。女孩的身子向我的身边靠了靠,夜色里看不清女孩的眼睛。我的 手搁在一根芦苇上。候鸟在我的天空上飞,它总是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 个地方。那个地方没有准确的位置,看不到。候鸟的翅膀上飞满了季节。   我告诉女孩,我曾在北方某个城市呆过。那个城市的东边也有一片 很大的湖,湖中心也有一块芦苇地。只是芦苇长得很稀疏。夏天时,湖 水将芦苇全部淹没了,只看到几片芦苇叶子在水面上漂。就是在冬天, 水位下去的时候,芦苇地也还是淹在湖水里。那块芦苇地从来不曾有过 候鸟光顾。有一年冬天,那个湖面上结了很厚的冰,芦苇地上面的冰一 直结到了水底,冰很扎实。许多人都到那上面溜冰。有一天,有个年轻 人突然从冰上掉下去了,等打捞上来,那个人已经死了。芦苇地上面有 一块地方水很深,是个坑,那上面的冰很薄...   女孩很厌倦我这个故事。她等待的是那个牧师的故事,牧师会在什 么时候给那家人家丈夫讲经?他讲经的时候又会做些什么?女孩显然喜 欢是在晚上。晚上诱惑看不见。候鸟不会在晚上飞,候鸟在晚上会在草 地里过夜。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在了女孩的手里,女孩的手比我 的手温暖,只是有些颤抖。   秋夜在这个时候显得有些单薄,芦苇上有点湿了,微微的风吹不干 露湿。我用双手慢慢解开了女孩的胸衣,月光在她的胸前填得很满。我 的耳边响彻着候鸟的叫声。我用一只手指从她的胸脯起毕直地向下划去。 候鸟就是这样坠下来的,落在了芦苇地里。女孩笑了,但她的身子更颤 了,牙齿也象在打颤。她突然说:“我听见候鸟叫了。”   候鸟在每次起飞的时候都会叫。候鸟的叫声是春天的,它总是向南 飞。女孩的身体全裸在了月光里。我突然有些悲哀。那天晚上,我的脑 海里总是充满候鸟的叫声。是一种很悲鸣的叫声。   湖水在月光下微微地拍击着堤岸,哗声很细。芦苇的尖子在风中轻 轻地摇曳,影影绰绰的。我用自己的衣服盖在女孩的身上,女孩一点都 不动,象是睡着了。她一定已经忘了那个牧师的故事了。秋夜是凉的, 风从芦尖上吹过来,带着阴湿的感觉,象是从地底下吹上来的。   两天后,我又回到了城里。开始几天,候鸟总象是在什么地方叫唤, 叫声非常凄烈。尤其在夜里,芦苇荡就象看得见在眼前。候鸟一次次地 从空中坠下来,落在芦苇地里。第四天晚上,我去了女友小丽那里,和 她面对面坐在床上。我告诉她候鸟和芦苇荡的故事,秋夜的露水和月光 下的湖面。小丽听完了,一脸的茫然。她问:“芦苇荡是什么样子?”   我象是又听见了候鸟的叫唤声。候鸟在每次起飞的时候都会叫。我 把小丽按倒在床上。秋天的芦苇荡上空扬满了芦花。我的手指从小丽的 胸脯上划下去。候鸟就是这样坠下来的。室 里灯火明亮。我们如暴风骤 雨般猛烈...   隔了几天,我突然收到女孩的来信。她说那只候鸟飞回来了,每天 都在芦苇荡上空飞起落下。候鸟在落下来的时候,还会有羽毛脱落下来。 候鸟的羽毛在空中和着芦花一起飘飞,非常好看。湖面上落了一层,白 白的,象是湖水穿上了白色羽衣似的,很美。她说她每天都去看候鸟。 候鸟就在湖面上空盘旋。候鸟在飞的时候,什么鸟儿也没有。她叫我回 去看看,那只候鸟看样子马上又要飞走了。   我打点好行装,立即乘下午的一班汽车赶回去。我的小镇离我住的 城市只有四个多小时的路程。汽车从大运河边上走,秋天的大运河水看 上去很冷浊。 运河里船只繁忙,机声隆隆。我回到小镇时,已近傍晚。 下了车,我直接就去找那个女孩,让她带我去看那只候鸟。到了她的家, 她母亲一人在家里。我问她女儿时,她却告诉我,说她女儿已在七天前 在那片湖水里淹死了...   晚上,我在那片芦苇荡里坐了很久。在靠近湖水的边上,在那只候 鸟坠下来的地方坐了下来。芦苇荡里一片死寂,湖水也是幽幽的。我突 然从身上摸出打火机,“嚓”的一声点着的芦苇。刹时,干烈的芦苇在 风力的吹动下,顿时一片火海。我“腾”地从火海里跳出来,向临风的 地方冲过去。刚冲了两步,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凄厉的“欧”声,一只火 球从着火的芦苇荡里弹起,冲向湖面的天空。很快,那只火球又变了个 方向,直向湖里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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