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叔倫跟小芳作了這段對話之後不久﹐小芳有事去北京。辦完事兒準備回滬那天的早晨﹐那位跟黃叔倫交誼不淺的年輕記者——我們曾在“老右派”蔣際時的“狗窩”裡見到過的——當時他一言未發——冒失鬼似地摸到小芳借住地的臥室﹐推門一腳踏進。當時小芳剛掀被下床﹐還沒穿衣﹐給他嚇了一大跳。 “你這小傢伙﹐懂點禮貌不﹖”小芳慌忙拉起被子把身體裹住﹐“大姑娘的閨房﹐就這樣瞎闖﹖” “我都應該叫你姑媽阿姨了。怕什麼﹖”他一屁股在床腳坐下﹐“你總不會光著身子睡覺吧。” 小芳反手提個枕頭就向他打去。 年輕記者叫郭冬冬。他頭一偏﹐躲過了那個枕頭。“別打別打。你這一打﹐倒像我謀圖不軌了。” “什麼也沒謀圖。”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全北京城﹐我怕是最晚知道的一個啦。” “我知名度這麼高﹖” “你這才知道﹖” “什麼事﹖” “帶幾份東西給黃老師。就這事。當心一點。只有你我知道。”他把手裡的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門口的小桌上。“我走了。再聯繫。” “等等﹐”小芳放開被子急走過去。她身上只有極小的內衣內褲。 “不能放這兒。得直接放進手提箱裡。” 小郭瞅著小芳近乎全裸的身體說﹐“噢﹗這下﹐你倒像謀圖不軌了﹗” 小芳飛起一條光腿向郭冬冬踢去。 此刻﹐方小芳就是給黃叔倫送這牛皮紙信封去。 黃叔倫家是一條西式里弄裡一個橫弄的終端一戶。隔開一塊小空地﹐就是圍牆了。有一個人蹲在空地前修理自行車。小芳拐進橫弄越 過黃家的貼鄰時﹐有個人騎著自行車從她身後往前直駛。 小芳抬頭望望黃家的大門號碼牌。無意間回頭一瞥﹐那自行車卻徑直朝她身上撞來。她急忙閃躲﹐還是給撞上了。她跌倒在地。手裡的牛皮紙信封剛才在公共汽車上已經拉扯破了﹐這時候從她手中甩飛出去﹐裡面的紙張散了一地。那個修自行車的人手裡拿個機油瓶﹐見狀趕忙站起奔來﹐“你這傢伙﹐會不會騎車﹖”他邊罵邊幫小芳收撿地上的紙張﹐卻又把機油灑得滿紙都是。 “對不起﹐對不起﹐”那個騎車人喃喃地說。他把自行車望地下一放﹐也蹲下幫小芳收撿紙張﹐“你看你﹐”他朝著修車人說﹐“越幫越忙﹐把人家的紙都弄髒了。” 小芳顧不得破口大罵﹐急忙蹲下收拾這些紙張。她發現這兩個人的眼睛骨碌碌地朝那些紙上掃視。她說﹐“我自己來﹗自己來﹗你們閃開去﹗” 修車人手裡已經撿了一疊﹐“我去把油污弄乾淨。你等會﹐我馬上來。” 騎車人也撿到幾張﹐他說﹐“這上面也沾上油了﹐你也得負責弄乾淨。” 小芳明白了。 她把其餘的紙撿拾在手裡﹐等修車人從騎車人手中接過紙後﹐裝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發獃神情﹐然後出其不意地伸手飛快地猛力地從那人手中搶回紙張﹐即刻將它們統統放進外衣的前襟裡面。“死開﹗” 她這才使出她的全部蠻勁潑勁﹐“滾你媽的蛋﹗滾遠點﹗” “不要罵人好不好﹖”修車人說﹐“又不是我撞你﹗” 騎車人走近小芳﹐想伸手。 “你想幹什麼﹖”小芳說﹐“滾﹗” “你﹐你﹐有什麼地方撞傷跌痛嗎﹖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應該的﹐應該的﹗”修車人說﹐“你要負擔醫藥費﹗” “沒問題﹗沒問題﹗”騎車人一迭聲地說。 小芳伸出手﹐“拿錢來。” “先去醫院看一下嘛。” “我自己會去。” “那好。你是去526號﹐黃家﹐是不是﹖先進去休息一下也好。” “不是。”小芳斷然說。“走錯地方了。今天算我倒霉。放你一馬。你滾吧﹗”說罷﹐她揚長而去。 那些文件﹐是郭冬冬複印的幾篇中央首長內部講話的記錄稿。篇篇都點了黃叔倫的大名。第二天﹐方小芳到老黃二女兒家﹐讓他十三歲的外孫女賈斐斐把重新用報紙包好的的一疊機油浸潤的紙張送到她的外公手上。 (二) 方小芳跟劉紀冰感情破裂決然分手﹐已有一年多了。這事﹐小芳主動。劉紀冰多次婉言懇求﹐小芳不肯回頭。她對這個男人已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起因不是經濟﹑住房﹑或第三者什麼的。劉紀冰家住房尚稱寬敞﹐姐姐早已出嫁﹐分一間朝南臥房出來讓他成家是沒有問題的。當時的上海﹐青年男女到了婚嫁年齡﹐父母家能勻出一個房間來做新房﹐就算上好的條件﹔孩子們至少不會因此而延誤青春。女孩子找對象﹐ 首項關鍵標準就是對方有沒有一間屋子﹐屋大屋小無關緊要。人們不能厚責那個時代女孩的重利輕情﹐因為感情再純真﹐不能搭建一個小巢﹐一切都仍枉然。由於上海居民住房的普遍緊缺﹐所以政府提倡晚婚成效卓著。許多情侶和未婚夫婦﹐只能上街看看電影﹐去飯店吃一頓飯﹐或者到黃浦江外灘的防汛牆邊面向滾滾黃水纏綿一番——那裡多的是相同窘境的伙計﹐大家誰也不干擾誰﹐倒也能如入無人之境﹐因之造成了上海這個國際大都會的一個奇景。浪漫的放蕩的外國人見此頗為驚訝﹐覺得中國人未必像書上報上說的那樣閉塞﹑壓抑和拘謹﹔因為這種纏綿溫馨﹐他們一般是不會在公眾場所實踐體驗的。——而許多青春當令的男女青年﹐就在年復一年的對一間屋子的徒勞努力和絕望等待中送走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或最終遺憾地分手﹐為了遷就房子而不得不跟別人組織家庭。 小芳對紀冰反感乃至決絕﹐是為了紀冰的一部新作。 我們已經在本書的第三章裡﹐在多年前一次借座蔣際時家的幾個友人的聚談中對這位小說作者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但可惜﹐只是初步的了解。他的一部長篇小說處女作﹐在麥草主編那兒吃了閉門羹﹔雖然麥草對他的文字功底和寫作才賦給予了充份的肯定﹔當時一眾友人是極予支持和鼓勵的﹐老作家黃叔倫也對他作了衷懇的褒揚。然而﹐這些種種﹐卻不能使他心滿意足。他雖然承認作品的發表未必顯示作品的成功﹐但是﹐發表不出﹐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成功。他嘴上強硬﹐心裡極不服氣﹐又十分氣餒。 小芳鼓勵他﹕“你寫你的就是了。真正的好作品﹐不是左顧右盼﹐考慮這考慮那﹐為了什麼什麼而能成就的。黃老師的話﹐你聽進去了沒有﹖” “他是名人﹐還有革命資歷。他只要不唱反調﹐作品給誰誰發。我哪能全聽他的﹖” 小芳大吃一驚﹐“你﹐原來是這樣想﹖” “我有我的獨立思考。” “獨立思考當然要。但金玉良言也要聽啊。” “對我有用的當然要聽。” “他說的﹐對你沒用﹖” “也要具體分析。看看文壇形勢﹐我這樣寫下去﹐能有出路嗎﹖” “什麼出路﹖” “你說什麼風涼話﹖你是成名成家了﹐還有了國際影響。你要我永遠默默無聞﹖永遠做‘創潮流的新時代大詩人方小芳的家眷’﹖” 方小芳瞪大眼睛沒話了。過了一會﹐她低聲說﹐“你﹐真這樣想﹖” “對你﹐我什麼時候言不由衷過﹖” “謝謝。但是我很意外。” “你的意外﹐證明我感覺的正確。” “什麼感覺﹖” “你不希望我有出頭之日。你怕你的光芒會打折扣。” 小芳像被人扼住喉嚨似地咽住。終於﹐她回過一口氣來﹐但聲音還是變了﹐“你﹐這樣看我﹖” “那﹐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 劉紀冰是有一肚子委屈的。自己的女朋友﹐對象﹐未婚妻﹐如果是個尋常女子﹐他就不會有這麼大的委屈感或曰酸嫉感。他自視是甚高的。他認為自己既有天賦也曾苦學﹐理應一炮打響﹐一鳴驚人﹐成為文壇上一顆耀眼的新星。在這前提下﹐妻子如能也是一個小有才情略有名氣的女詩人﹐那就適我願矣。現在呢﹐她倒名聲鵲起﹐歷久不衰﹐我卻連個“業餘作者”也不是﹐寫的東西一個字也沒變過鉛字。她﹐和老黃﹐還有其他人﹐還在一個勁兒地攛掇我往絕路上走﹗他們可以嘲笑麥草﹐他們必然嘲笑麥草﹐只因麥草掌權﹐他們不掌。我不可嘲笑麥草。麥草對我是真誠的。他處在這樣的地位﹐當然知道無名作者的出路何由何在。他給我中肯的指點了。黃叔倫也指點了我﹐但他無法成全我。麥草有權柄成全我。麥草說發表﹐我的長篇就發表了。先發表了再說嘛。仗﹐登了陸才好打啊。發表了﹐誰也不能藐視我了。一個人要出名﹑出大名﹐才談得上領導潮流﹑扭轉潮流啊。總得一點一點來嘛。像現在這樣﹐作品一出手﹐就給壓了下去﹔繼續這樣寫下去﹐我將永世不得出頭了。 劉紀冰左思右想﹐彷徨再三﹐下了決心。他絕沒想到這樣的一番對話會影響自己跟小芳的關係。小芳是死心眼的。別看她現在儼然成了名人﹐她肚子裡有幾根腸子幾瓶墨水他一清二楚。他當然是愛小芳的。小芳當然也是愛自己的。他倆的感情和關係﹐雷打不動。再說﹐他自然也珍視小芳的成就和聲望﹐只是嘴上不大樂意承認罷了。男人在同一事業領域輸給自己的女人總是一件太沒面子的事。一般來說﹐女人重視誠摯的感情﹐而男人則比較重視面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