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程敏子覺得今天的頭痛發作得有點異乎尋常。她不禁著慌了。
往常﹐她也頭痛。這頭痛從還在國內時就開始﹐差不多有十年歷史了。程敏子不能肯定是否那天在上海的寓所樓梯上跌跤造成的﹐但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頭痛過。那天的一跤﹐主要傷在足踝部位﹐扭傷了筋骨﹐青腫了一片﹐右腳痛得不能落地。頭部的撞傷當時被忽略了。醫生診斷沒有骨折骨裂﹐給了一些外敷的藥膏和止痛的藥片﹐經過一段時間的療養﹐也就慢慢痊癒。頭上的腫塊消癒得慢些﹐消腫之後傷處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按觸﹐洗頭也得格外小心﹐但醫生認為傷處頭皮色澤和頭髮生長都屬正常﹐看來應該沒有什麼後遺症狀。再過大半年後﹐也就慢慢復原了。
但是﹐自此之後﹐敏子就有了頭痛的困擾。
起先﹐她並不在意。吃幾粒止痛藥片﹐便解決問題。她想﹐是青春已去﹐身體狀況易受氣候影響﹐陰天霉天﹐季節轉換﹐都會致病﹔風寒感冒﹐肢體勞累﹐也可能作痛。但是﹐仔細觀察﹐好像又跟
那些外在因素無關﹔頭痛的發作﹐毫無規律可循﹐有時好端端的﹐天氣也好﹐心情也好﹐又沒有蹦跳震動﹐也沒有用腦過度﹐這頭痛說來就來﹐吃藥也無用。不去管它罷﹐多喝些水﹐躺下休息﹐過一陣也就
好了。老右派蔣際時介紹過一個中醫﹐據說很有經驗﹐志強陪著敏子去看過幾次﹐老人家用雙手十指仔細按摸敏子的頭部﹐再看她的面色舌頭眼睛﹐又問詢飲食起居各節﹐還查問了從小到大的病史﹐甚至還
檢驗了十多歲時受傷的腿骨﹐都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毛病。老中醫是中醫西醫貫通的﹐他量了血壓﹐讓敏子去做了一次全面的驗血﹐根據驗血報告上的荷爾蒙狀況﹐也不見有提早的更年期病象。他就說﹐“
我不能開藥。因為我無法確定你究竟有什麼問題。如果你的頭痛變得越來越頻繁和越來越劇烈﹐我建議你再去看西醫。”
敏子看了西醫﹐做了腦電圖﹐一切正常。敏子就不去理會這頭痛
了。好在並未有越來越壞的現象﹐有時三個月五個月甚至半年不痛﹐有時痛上一天半天﹐吃藥不吃藥都會好起來。敏子想﹐一個人﹐怎能永遠無病無痛呢。我已經算強壯的了﹐從小到大﹐很少看病吃藥的﹐
過了四十歲後﹐也沒有這裡那裡的大小麻煩﹐已很不錯了。
敏子並非毫無自我保護意識﹐但絕對不是大驚小怪缺乏主見的人。過去﹐在敏子的記憶裡﹐媽媽絕少生病﹐也不喊累叫乏。媽媽是一個健康而堅強的女人。爸爸是素來羸弱的﹐他不偏信西醫﹐有時也吃些中藥﹐因為上海的著名中醫陳道隆是爸爸的好朋友﹐陳先生的診斷處方他是信任的。但是﹐這些﹐並未留給敏子什麼影響。家破人亡時敏子實在太幼小了。不過﹐可能﹐爸爸媽媽那種在健康方面的自我感覺能力﹑經常相互探討以確立一種主觀的判斷﹐一定對敏子起了榜樣作用。她沒有生活伴侶可以一起觀察研究﹐只好自己經常細緻體察和感覺。通常她非常自信。她覺得自己的健康一點也沒有問題。主要是從來未受大的挫傷。在西北和鄉下都挨過餓﹐但未到危及生命的程度。至於精神上的打擊﹐敏子更等閑視之了。她固然並不相信“精神原子彈”之類的謊言﹐但她從切身體驗中悟出﹐人的生存﹐到了極限﹐只有物質難以逾越﹕食物不足永遠饑餓﹐衣服不夠始終寒冷﹐長期饑寒一定早死。。而﹐精神折磨對脆弱的人來說是致命的﹐對堅韌的人來說﹐到一定分際就不起作用了。所以﹐敏子並不把經常頭痛這個病象真正放在心上。
早上起床後﹐一切都很正常。敏子的情緒也不壞。
她洗澡﹑吃早餐﹑收拾床褥﹐開窗通風——因為住的公寓套室在第十九層樓——她只能把窗戶打開幾英吋﹐而且一會兒就關上。否則從海灣吹向陸地的風就會把屋裡的東西吹得東歪西倒凌亂不堪。她不喜歡住得太高。住在高樓的第十九層﹐除了不能大開窗戶之外﹐往外看出去的景色也差了。海岸是看得到的﹐沿岸的一條高速公路也看得到﹐大海也看得到﹔但這個布魯克林區高樓甚少﹐居高臨下﹐入眼的是大片低房矮屋的平頂﹐上面佈滿致冷設備﹑鍋爐煙囪﹑通風出口﹑碟狀天線﹐參差雜亂﹐十分難看。而且﹐一個行人也無法看到了。敏子很喜歡觀察別人。在大庭廣眾固然有機會看個痛快﹐但被一個陌生人直愣愣地盯著﹐美國人是極為反感的﹐敏子當然不會這樣做。而坐在窗裡﹐看著各種不同的男女老少用著不同的步態心情在大街上行走﹐卻是敏子這個永遠好奇的﹑敏於猜摹研究人們的情緒和心理的女子的一大嗜好。敏子對自然景色也有興趣﹐但不及對人的興趣濃厚。大海﹐看看也就看看﹐美也是美的﹐說它千變萬化固也不錯﹐說它體現著人類的一切情緒色彩也不妨﹐但敏子看看就把視線轉移到別處去了。敏子想﹐自然景象的一切價值與意義﹐無非是人賦予的。甚至狀貌﹐也是人的視覺的感應。譬如說﹐人類的雙眼如果沒有辨色的能力﹐那麼自然界的萬紫千紅就等於沒有了。所以﹐敏子真正感興趣的還是人。她覺得﹐人腦﹑人心﹑人的情感和意識﹐是無限豐富博大的。無怪乎人類文明分成兩大部份﹐自然科學探索自然的神奇﹐人文科學研究人類的奧秘。所以敏子不喜歡住得太高﹐但又沒有辦法。這幢大樓一部份層面的一些套室﹐是徐廣懋姨父早年在紐約做生意時陸續買下的房產﹐幾十年下來﹐現在這些公寓套室的價值已經是當年的十倍之巨了﹐租價也相當昂貴了。姨父贈送一套給敏子住用﹐敏子覺得這個地段頗好﹐也省得煩心另覓居所﹐於是就像個燈塔守望人似地孤零零獨個兒住在這個高樓上﹐跟人群離得遠遠的。
敏子一九九三年從上海來到美國。大舅舅和表哥徐泰駒幫她申辦政治庇護成功﹐於一年後獲得永久居住權﹐在第三年上拿到綠卡。她本人起初不想採取這種極端辦法謀取身份﹐但大舅舅說﹐“不辦定居﹐離開容易再來就難。別的途徑﹐非但沒有把握﹐等起來遙遙無期。聽我的沒錯﹗”敏子就接受了。在這件事上﹐敏子的主意並不堅決。況且﹐在美國因中國“六‧四”事件而得到綠卡的大批中國留學生來來往往於中美之間﹐好像並無麻煩﹐敏子也就不再顧慮了。
敏子直接去加州洛杉磯大舅舅家﹐同時會合了大姨父徐廣懋和潤珠表姐泰駒表哥的家人﹔大家對她非常親切﹐為搶奪敏子去住在自己家裡而爭執不休。宴請﹑邀約﹐遊覽迪斯尼﹑好來塢﹐遠訪拉斯維加斯﹑舊金山﹐應接不暇的家庭派對和麻將聚會﹐把敏子玩得暈頭轉向精疲力盡。大姨母俞奉君已於稍早時候患胰腺癌去世﹐享年八十餘歲。大姨夫九十歲了﹐雖然滿臉垂肉皺紋﹐人也乾縮得很小﹐但精神尚可。他半躺半坐在一個大籐榻上﹐全身沐浴在從大玻璃窗射入的陽光裡﹐對著敏子看了好久﹐然後說﹐“敏子啊﹐真沒想到還能看見你。跟你算有緣份。你大姨去了。我﹐也快了。活到九十歲﹐看也看夠了﹐活也活夠了。我們離開上海時﹐你才剛會走呢。我是有印象的。從前的事我記得很清楚。你爸爸媽媽死得慘。誰叫他們不肯去台灣﹖你爸爸太倔強了﹐對你大舅舅的勸說一個字也不聽。我是不勸他的。不是不關心他﹐而是他根本瞧不起我。我當然是個草包。這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有點錢﹐其他什麼都不夠。大學畢業﹐是混出來的。從來沒有好好讀書。不過﹐光會讀書﹐有什麼用﹖你爸爸﹐唉﹐讀了一肚皮書﹐把腦子讀壞掉了﹐還不如我這個二百五明理﹗真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當年要是不走的話﹐一定給共產黨槍斃了。走了呢﹐台灣同胞﹐愛國僑胞﹗富貴長壽啊。連自己都活得不耐煩了。”
敏子茫然不知所答﹐大舅舅說﹐“別聽他囉唆﹗這老頭子現在越來越囉唆了。沒有人聽他的。你新來初到﹐他特別來勁﹐跟你說個不停。你要是不逃走﹐他一直說下去。”
“大姨夫頭腦很清楚﹗”敏子說﹐“講得很有條理嘛﹗”
徐廣懋高興了﹐他拿起手杖在地上重重地戳著﹐“佐伯你懂啥﹖你小伙子能走能跑﹐只會欺我這個釘在這裡動不了的老頭子﹗”
“小伙子﹖”敏子張大眼睛問道。
“他不是小伙子是啥﹖”徐廣懋說。
“你九十﹐我八十八。賣什麼老﹖”俞佐伯說。
“我吃油條麻花時﹐你奶都不會吃呢。”
“走吧﹐敏子﹐”佐伯拉起敏子就走。
“你回上海去啊﹖敏子﹖”
“不是﹗外甥女不回去了﹗”佐伯在廣懋耳邊大聲說﹐“她來陪我們這兩個孤老頭子啦﹗”
徐廣懋疑疑惑惑地說﹐“外甥女婿也來了﹖”
“沒有﹗”佐伯說﹐“她沒有女婿﹗”
“離了婚﹖”
“沒結婚﹗”
“為什麼﹖共產黨不准你結﹖”
敏子拉起徐廣懋的一隻佈滿又黑又硬的脈管的手﹐“大姨夫你先休息一會。晚上我們一起吃飯。”
“我不出去吃飯。”
“潤寶吩咐好了﹐在家裡吃。你去歇會吧。”佐伯對他說﹐“我和敏子出去一會。”
“去吧去吧。吃飯﹐唉﹐我有什麼可吃的﹖從前吃一頓﹐現在十天也吃不完了。”
佐伯和敏子剛走到門口﹐徐廣懋又說﹕“回來﹗”
敏子止步﹐回過頭去。佐伯說﹐“別理他。”
敏子走回到大姨父身邊。
“我知道外甥女是好丫頭﹐”他說﹐“我現在孤家寡人﹐又不能動彈﹐誰都欺負我。叫破喉嚨也叫不來一個人。唉﹐苦啊。”
“全家四代大大小小一天到晚都讓你差得團團轉﹐還抱怨叫屈﹗人啊﹐越老越沒良心﹗”
“我又沒叫你﹗”廣懋對著佐伯喊道。
“大姨父要我做點啥﹖”
“啥也不要你做。倒水端茶有人做。我要你住在這裡陪陪我。”
敏子遲疑了。
“當然住這裡﹗不住你這大房子﹐還住哪裡﹖”佐伯說。
“一言為定噢﹖”
“一言為定。”佐伯說。
敏子說﹐“我可以走了嗎﹐大姨父﹖”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