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 堂/>
坐在芝加哥机场的椅子上,她累得要命。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让她的脚早就肿了,可是还不敢脱掉皮靴,因为怕肿胀的脚再也穿不回去。刚刚入关时,两个险些超重的七十磅的大箱子就象五指山一样,差点没把她压在下面。不仅如此,她还受人之托,要照顾前去同一个城市探望女儿的一对老夫妇。老夫妇从山东农村来,他们讲的方言简直比英语还难懂。她在路上费了好大的力气跟他们沟通,后来只好放弃,干脆拿过来他们的护照替他们把入境表填好。
芝加哥机场好大啊!她要转的下一趟航班还有三个多小时才起飞,于是就到处乱转打发时间。这里有那么多的商店和快餐店,可是她没兴趣逛,也没胃口吃东西,刚才的机上餐虽然不多但已经把胃折磨得够呛了,还是让它休息一下。也许,如果黎孝诚在身边,她会陪他去麦当劳吃点东西,他最爱吃薯条了,她想起他们一起逛滨江道时的情景。不过,那具高高大大的恐龙倒是很不错,她就坐在那只为芝加哥博物馆作广告的恐龙旁边,直到下一趟航班就快要起飞。
这趟航班倒是很短,她打了个盹儿,等睁眼时就听见空姐在广播里说准备降落了。下了飞机,走出长长的甬道,小赵老师已经在那里等她了。小赵老师从前是她的班导师,对她一直很好,象是她的大姐姐,一年前由系里公派来的美国,也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老板手下。“累坏了吧!”,小赵老师一眼就看到了她,笑着迎了上来。小赵老师的儿子也来了,“叫阿姨!”,小赵老师对他说。“Hi!”,小男孩倒是挺大方。那对老夫妻的女儿也在,接到父母后一个劲儿地向她道谢,后来,她也没再见过那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女儿。/>
她和小赵老师他们打了招呼,就累得不想多说话了。取到行李,他们走出机场,已经是这里的晚上了。她坐上小赵老师开的车,小赵老师开车很慢很小心,“系上安全带,这是这个州的法律”,小赵老师说,“而且我上礼拜刚考到驾照”。一路上,小赵老师开始向她介绍这个城市,“美国特干净、污染少,你能感觉到这里的天空好象都特别高。而且人少、高速公路多,没国内那么挤。这个城市不算太大,安全,消费相对低,对刚到美国的人来说挺合适的”,小赵老师好象挺喜欢这个地方,“你年轻,应该会适应得很快”。是么?她想,车窗外城市的夜景并不算繁华,甚至比不上天津。不过,空气的确很新鲜,只是她坐了太久的飞机,胃在肚子里就象条被囫囵吞下去的活鱼,一个劲儿地扑腾。
小赵老师已经提前帮她租了公寓,三室一厅,和两个中国女留学生合住。敲门后马上就有人来开门,是个三十多岁慈眉善目的中国女人。“你好”,中国女人很客气地说,有一点东北口音,“我叫秀芬,是你的室友。你的房间在那边”。她来到自己的房间,美国普通公寓的房间,其实有点小,大概只有十平米左右。不过,因为衣橱全部是嵌在墙内的,还省了些地方。小赵老师对她照顾得可真够周到,已经在她的房间里为她找了一张单人床,使她在来美国的第一天就能有睡床的待遇,不用象其他人一样先睡地毯。
放下行李,小赵老师带她去自己家里吃晚饭。小赵老师和丈夫儿子住在一起,两室一厅的房子比她的新家还略小一些,但是结了婚的人,家里总是很温馨。小赵老师的丈夫早已经做好了饭等她,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盛情难却,勉强吃了一点。她在小赵老师家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听到父母的声音她眼泪顿时就涌了上来,不过还是忍住了,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快乐、兴奋。其实,刚到美国,神经上的兴奋总是有一点的,可是快乐就无从谈起了。
她早早地向小赵老师告辞回到自己的新家收拾行李。秀芬很和气,有问必答,但是其他的话就没有了,她也想不出还和秀芬有什么可聊的。秀芬比小赵老师还小一岁,但是却显得比小赵老师老好多。“房租每人每月两百八,月底交给我。还有三百块的押金,给在你前面住这个房间的人,她过两天崂茨茫?饶惆嶙呤痹俅酉乱桓鲎〗?吹娜四抢锇蜒航鹉没乩础5绶押偷缁胺讶?似教??桓??帷@渌?/SPAN>free,炉子是电的,不用煤气”,秀芬告诉她,“客厅、厨房和厕所公用,轮流打扫卫生——不过胡玲从来也不干。茶几、餐桌和椅子是公用的,沙发我将来搬家要带走,但是你现在可以坐”。/>
“谢谢”,她很有礼貌地说,看了看四周破破的家具。没有任何两把椅子是相同的,家具自然也不是成套的,比本科宿舍时的家具还烂。后来她才知道,客厅里全部的家具都是从外面那个垃圾箱旁边捡回来的。“捡破烂”对刚来美国的留学生来说其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就连她家客厅里那台时灵时不灵的电视,竟然也是从前秀芬和胡玲她们一起捡来的,她们可真够厉害,她想。
夜里当然是没睡好,尽管很累,刚到美国的那种亢奋和十四个小时的时差让她浑身上下大大小小每根神经都在不停地跳动。半夜里听到客厅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动静,一定是胡玲回来了,她迷迷乎乎地想,然后就一直迷乎到天亮。第二天早上,她才见到她的另一位室友——胡玲。胡玲是武汉人,长得不算漂亮,但是个子挺高,一脸时髦的样子。胡玲的妈妈是一所大公司的公关经理,典型的女强人,由于在家里的地位“超然”,连胡玲也是随妈妈的姓,由胡玲的哥哥来继承爸爸的姓。胡玲显然很崇拜她妈妈,她应该也很象她妈妈。胡玲讲话很冲,显然比秀芬的性格活泼开朗,年纪也只比她大两岁。也许我和胡玲会成为朋友,就象大学时的室友一样,她想。
胡玲正坐在餐桌旁,喝着她的牛奶,嘴巴上沾了一圈白色,“噢,我跟你一个系的,我知道你的实验室,就在我们楼下,我很小赵老师也特熟”,胡玲话挺多,“今天你就跟我一起去系里吧”。她们的公寓离学校很近,走路十来分钟就到。一路上,胡玲推着自行车陪着她走在便道上,和她讲了很多学校里的事,“你还没有男朋友吧?”,胡玲倒是和她熟络得很快。“有,他在天津”,她笑笑答道。“哇,那我们系的男生又该失望了。这里中国来的男生大部分都是光棍,女生相对少,还基本都是‘名花有主’了”,胡玲不停嘴地说,“不过,这里是美国,什么都可能发生。比如李薇,就是我们从前那个室友,之前住你房间的那个女孩——老公在中国,她现在就和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搬去一起住了,听说明年要回国各自办离婚,俩人好在美国结婚”。“还有这样的人啊?”,她听得有点毛骨耸然。“哈,当然有啦!”,胡玲不屑一顾地看着她,好象她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
她来到了实验室,见过老板,这位“美国教授”、她中国导师的朋友,是个四十多岁黑不溜湫的小个子印度人。老板用标准的印度腔英语跟她打招呼,她赶紧毕恭毕敬地向他问好。从见第一面她就不大喜欢这个印度老板,但是当然不能表现出来,这点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实验室的同事有小赵老师、香港留学生Ben、美国学生David和Kathy、印度女孩Artina、非洲来的黑人博士后Aaron,还有一个漂亮的金发秘书Rebecca。/>
她把捎给老板和小赵老师的礼物交给他们各人,然后填了一大堆Rebecca拿给她的表格,也不知道都是干什么用的。在International Office报了个到出来后,她就拿着校园的地图开始背着书包到处转。先去注册了社会安全号,然后去银行开帐户把带来的美元存起来。这些地方都离学校不远,但是走起来也满累人的,那双好看的皮靴磨得她的脚生疼。等她回到实验室,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小赵老师真的是很周到,还特意为她也带了一份午饭。她很不好意思,可小赵老师说,“别客气啦,快吃,今天晚上带你去买菜,你就能自己开伙了”。/>
下午,小赵老师还抽空带她去了趟旧货店,买了一盏台灯、一台电话,这样能省钱,小赵老师说。其实刚到美国的那段时间幸好有小赵老师在旁边,否则,就凭她这么个住惯了大城市又刚刚离开父母、从没自己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哪里知道要这样节省,在美国靠“捡破烂”和“淘旧货”来置办家当。
晚上小赵老师带着她去超市买菜。尽管冰箱里空空如也,她转了一大圈还是只买了小葱、鸡蛋、油、盐、橙汁、面包和几包美国泡面。她也想不出还应该买些什么,即便是这几样都是小赵老师建议她买的。在中国呆了二十年,她基本上没做过饭,除了曾经给黎孝诚做过一次偷工减料的扬州炒饭。
超市很大很大,有点“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味道,只是泡面都还是她七八岁和父母去青岛旅游时吃的那种货色,她从没象现在这般怀念“康师傅香辣牛肉面”。蔬菜种类很少,而且,黄瓜象棒棰、李子赛鸭蛋,让她看了就心生恐惧。难道说到了美国,不论蔬菜还是人,都面临着被人工催熟的厄运?
从超市出来,她们又去了一家越南人开的东方店。这家店离她住的地方很近,里面能买到一些东方的调料,比如酱油、麻油、料酒、还有豆瓣酱什么的,而中国调料主要就是“李锦记”。她如获至宝地发现了“王致和”腐乳和中国大白菜,还买了一大袋20磅的“红国宝”,反正只要有米,就不怕会饿死。她忽然联想到古装电视里穷人家米缸见底的可怜情景,顿时觉得自己幸福得象老鼠掉进了满满的米缸里。/>
接下来呢,就是要买一个电饭锅,终于,在下一站的Walmart搞定了。她出国时中国的各大城市里还没有Walmart的连锁店,不过在美国终于见识到了。这里几乎什么东西都有,档次普通、价格便宜,简直是美国穷人的乐园——新到的中国留学生们的乐园。买了东西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上楼时一堆的购物袋和那一大袋米实在是把她吃奶的劲儿都逼出来了。“唉,帮帮我,孝诚”,她心里说,这样一来她就又会想起他俩那个甜蜜的约定、一辈子的约定,她感觉好象又有了力气。/>
黎孝诚啊黎孝诚,给我点勇气,给我些力量,最后再给我,今晚一个甜甜的美梦。刚到美国的那段时间,和黎孝诚的约定成了她强大的精神支柱。每周她都会给他打好几通电话,既然“喜”都报给了父母,只好把“忧”一股脑地统统倒给他。“我想你,孝诚,这里好无聊,我一个人好孤单,为什么我要来这里,我好想爸爸妈妈,我好想你”,她委屈地对他哭着说。他就总是鼓励她,“坚强起来,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然后,我会娶你”。后来,她真的变得很坚强;后来,时间真的很快就过去;后来,他们真的等到了那一天的重逢;只是后来——原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无奈。
她很快适应了这里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她和实验室的同事们相处得不错,反正整个Lab她的年纪最小,有什么不懂的抓个人就问,也不会不好意思。她和Ben很谈得来,虽然Ben一句国语都讲不来,但是香港毕竟渗透着千丝万缕的中国文化,他们之间很容易沟通。他们用英语交谈,遇到英语表达不出的词Ben就说广东话,要是广东话的发音相差太大她实在猜不懂他的意思,那还可以写出来,至少看繁体字她还没问题。/>
她和Ben在一起常常聊他们熟悉的歌星,Ben最喜欢的是“僵活油”,她听了一遍就听懂了Ben在说“张学友”。“He’s from your home town!”,Ben知道得还挺多。她告诉Ben她最喜欢的是王菲,“She’s very famous in Hong Kong. My younger sister likes her, too”,Ben点点头说。过了几天,Ben拿给她几张CD,有王菲、彭羚、还有张学友,王菲的那张居然还是国语的。“Those are all the latest ones. My sister just sent them to me”,Ben说,“Make sure you’ll return them”,他紧跟着加上一句,作出一副很小气的财主样。/>
Ben人很好,也经常教她做一些她没做过的实验,借给她他配好的试剂。尤其是用到放射性同位素的实验,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可Ben会站在她旁边帮她搬重重的防护板。她知道Ben其实很热心,可有时候就是爱摆摆小架子,故意装出一副慢条斯里的样子。她经常风风火火地跑到Ben的旁边,“You’ve got a minute, Ben?I need your help now!”。她越是急,Ben就越会笑嘻嘻地不紧不慢地看着她,“急惊风遇到慢朗中”,他操着好笑的广东话摇头晃脑地得意地说。不过,Ben也不总是这么容易相处,有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很不高兴、一言不发,她也不好问他,总之,她觉得Ben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她也常和David还有Aaron他们聊天。他们曾经一起边吃饼干,一边很激烈地争论嘴巴里面这种又甜又脆的面粉做的小饼到底是叫“biscuit”还是叫“cookie”。明明知道美国人就是叫“cookie”,她还是故意支持Aaron,“没错,我们学的英式英语里就是叫‘biscuit’”,气得David哭笑不得。David不算高大,但是长得很精神,在电影里演个黑帮老大的手下什么的没有问题。小赵老师还曾经拿她和David开玩笑,“你们两个在同一天来到这个实验室,又整天见面,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作男女朋友?”。David一边夸张地点头,一边用忧怨的眼神看着她,还挑了挑右边的眉毛,冲她挤了一下眼睛。她被他逗得哈哈大笑,“David and me?That’s impossible!——Unless he shaves the hair on his arms!”。David则马上爱惜地抚摸着自己小臂上又长又密的金色汗毛,一脸的不情愿。/>
真是奇怪,她觉得自己是个很开放的女孩,周围也能见到一些中国学生在和美国人交往,可她就是做不到。美国的大学生很多都长得很漂亮,只是再英俊的男生从她身边走过,她都没有兴趣多看一眼。高鼻金发、身材健壮修长的美国男生,对她来讲就象是商店橱窗里的塑胶模特,你什么时候见过有人抱着塑胶模特谈恋爱的?更何况,她早已有了黎孝诚。/>
她觉得自己和黎孝诚之间的感情坚不可摧,可是,似乎没有多少人看好这件事,甚至是小赵老师,居然连她都笑着说,“算了吧你!这么年轻,赶快在这边再找一个吧!自己一个人太苦了!”。反对最为强烈的要算是Rebecca,她瞪着大大的绿眼珠,象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着她,“You must be kidding me! Where is that guy when you need him? This is not gonna work, trust me. You need a guy! Now! Here!”。她笑了笑,虽然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可毕竟明白Rebecca是很热心地在为她着想。Rebecca自己十六岁就生了孩子,现在的白人丈夫也不是孩子的爸爸,因为那孩子的肤色带点黑色,可能有黑人或者西班牙人那边的血统。Rebecca不会懂,她心里想,他们别人谁都不会懂,她和黎孝诚之间的那个约定。/>
生活上还是小赵老师在不断地关照她。她每个周末和小赵老师去买一次菜,偶尔也和胡玲他们一起去。胡玲自己还没买车,但是她有个男朋友叫小林,化学系的,他有车。老是麻烦别人带自己去买东西毕竟很不好意思,而且时间上当然不自由,要看他们什么时候临时决定要去,好在她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东西。她开始自己学着做饭,每天中午带午餐饭盒,不过自己一个人做一个人吃,实在是没有心思多花时间弄点什么象样的饭菜。索性能吃面就吃面,能煮的就不炒,能掰的就不切,做好一大锅菜分成三次带,为了补充油水,一个礼拜再炖一大锅肉。只是自己炖的肉,味道总是很奇怪,不过虽然不好吃,怎么也是蛋白质。美国杀猪不放血,所以肉里面全是血味,小赵老师告诉她的。她的手臂上自然是免不了落下一个又一个被热油烫伤的难看斑点。几个月下来,她大概已经比在中国的时候瘦了七八斤了。
饮食起居上的简陋她并不介意,也不觉得苦,最难以忍受的是越来越迫切的孤独感。她把父母和黎孝诚的照片摆在床前,但是这并不能减少一点点的思念。每当看到出双入对的人们她就有想哭的感觉。黎孝诚啊,你在哪里,我好寂寞,我快支持不住了,请你一定一定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她觉得自己好象是一条小小的鱼,整日自由自在地在爱的海洋中遨游,那是她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的海洋。可有一天,她被幸运地捞起,放到了水晶做的鱼缸里。这里有美丽的水草和贝壳,可是这里没有海洋的味道,这里没有她赖以生存的咸咸的空气。她大声地呼喊,拼命吐出一个个的气泡,可她在海洋里的朋友却听不到。天堂,终于,她来到了天堂,一个人人羡慕的天堂,一个没有空气的天堂,一个令她窒息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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