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晨雾像纱幔一样轻轻飘散,东方显出了朦胧的光亮。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梁三喜发出了冲锋的信号!
这时,卧在我身边的靳开来早已跃起身,他倚在岩石一侧,肩扛四○火箭筒,眨眼间便扣响了扳机。但闻“轰”地一声巨响,敌碉堡刚喷出一缕火舌,便腾空飞上了天!
几乎是同时,离我有三十余米远的战士“北京”也扛起“八二无”,只见他身子一动,肩后便喷出长长的火龙。
“指导员,隐蔽!”随着靳开来的喊声,我忙卧倒在岩石下。被炸碎敌碉堡水泥块儿,像雨一般刷刷落在四周。
一声声巨响接二连三地传来,无名高地上腾起一股股硝烟气浪。显然,从左侧接敌的梁三喜他们,也进展顺利……
靳开来和战土“北京”朝前跃进,我率火力掩护组迅速占领了有利地形。这时,无名高地顶端右侧,又有两个碉堡喷出火舌……
“打!”我趴在轻机枪后扫射着,掩护组一齐压制敌火力,把敌人的火力引过来了。
靳开来和“北京”各扛着自己的家伙,分别绕到敌堡一侧,真是炮口当刺刀,他们离敌堡都只有五十米左右的样子。只听两声巨响,又见两个敌堡飞上了天!
声声巨响过后,我们纷纷跃起身,饿虎扑食般冲上了无名高地。这时,从左侧出击的梁三喜他们也扑过来了。
扼守在堑壕中的敌人想负隅顽抗,我们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猛扫,既来不及喊啥“诺松空叶”(缴枪不杀),也来不及呼啥“宗堆宽洪毒兵”(我们宽待俘虏),当敌人还没明白过是啥回事时,便死的死,窜的窜了……
战斗进行得如此干净利落,前后只用了十多分钟!
梁三喜激动地拍着战士“北京”的肩说:“行!真不愧是从北京送来的战斗骨干!战后,我们首先为你请功!”说罢,他大声命令大家:“赶快清理阵地,进入堑壕,防敌反冲锋!”
大家立即进入敌人遗弃的堑壕,做好战斗推备。
我当时万万没想到,战斗从这时起便进入了极其残酷的时刻。事后,我们才清楚,仅这无名高地上就驻有敌一个加强连,而主峰上则是敌人的一个120迫击炮连的炮阵地。
眼下,主峰上的敌人把一发发炮弹倾泻到无名高地上。炮弹呼啸着,在我们占领的堑壕周围炸开。浓密的烟雾,像一团团偌大的黑纱,遮住了太阳,遮住了蓝天,罩在我们头顶上。泥土、石块、敌人丢弃的枪支,合着炮弹片的尖叫声,狂飞乱迸……
每当炮击过后,敌人便从三面发起冲锋。
由于我们取得了立足点,敌人的头两次反扑,很快便被我们压下去了。但是,连里已有八名同志牺性,十一名同志负了伤。
敌人又一次极为疯狂地炮击之后,第三次反扑开始了。
我和靳开来每人抱着—挺轻机枪,带领—排扼守在阵地西侧。这时,三十余名敌人在他们的火力掩护下,喊着、叫着,分梯次向我们扑来。
我们向敌猛烈扫射。因敌三次反扑的时间相隔太短,不大会,我们的枪管都打红了。不能继续射击了。
“快,拿手榴弹来!多,要多!”靳开来把帽子一丢,亮出了光头。
幸好,敌人丢弃的阵地上,到处是成箱的弹药和横七竖八的枪枝,而且全是中国制造。我忙搬过一箱手榴弹,递给靳开来几枚。
“拧开盖,全给我拧开盖!”靳开来吼叫着,顺手便甩出了几枚手榴弹,“换枪,都快换枪!”
眼前有靳开来这样的勇士,懦夫也会壮起胆来!是的,越怕死越不灵,与其窝窝囊囊地死,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拚!
我把手榴弹盖一个个拧开,靳开来两手左右开弓,把手榴弹“嗖嗖”甩向敌群。战土们抓紧时机换了枪……
敌人射来的子弹暴雨般在我们面前倾泻,蝗虫般在我们身边乱跳。有几个战士又倒在堑壕边牺性了。每分钟内,我们都承受着上百次中弹的危险!
……战争,这就是战争!它把人生的经历如此紧张而剧烈地压缩在一起了:胜利与失败、希望与失望、亢奋与悲恸、瞬间的生与死……这一切,有人兴许活上十年、五十年。不见得全部经历到,而战争中的几天、甚至几小时、几分钟之内,士兵们便将这些全部体味了!
阵地前又留下一片横倒竖歪的敌尸,敌人的第三次反扑,又被我们打退了。
主峰上的敌人已停止炮击,战场沉寂下来。
我和靳开来走至堑壕中间地段,碰上了梁三喜,见他左臂上缠着绷带,便知他在刚才打退敌人反扑时挂花了。我和靳开来忙察看他的伤口,他抬起左臂摇了摇:“还不碍事,子弹从肉上划了一下,没伤着骨头。”
战士们把烈士遗体一个个安放在堑壕里。初步统计,全连伤亡已接近三分之一……
没有人再流泪了。是的,当看惯了战友流血时,血不能动人了!当看惯了生命突然离开战友时,活下来的人便没有悲伤了!只有一个念头:复仇!!!
这时,梁三喜见三班战士段雨国倚在三班长怀中,便问:“怎么,小段也负伤了?”
“没有。”三班长说,“他晕过去了,渴的。嗨,小段也算不简单,拂晓进攻时,他只身炸了一个敌碉堡。”
“看不出这小子也算有种!”靳开来不无夸奖地说。
我们坐了下来。梁三喜把他的半壶水递给三班长:“快,全给他喝下去。”
三班长不接,梁三喜火了:“战场上,少给我婆婆***!”
三班长把水壶里的水慢慢倒进段雨国的嘴里。过了会,段雨国苏醒了。
三班长对小段说:“这是连长的水,全连就他这半壶水了!”
段雨国慢慢睁开眼,望着梁三喜。他的嘴蠕动着,泪水顺着两腮淌下来……
我们尝到了上甘岭上的那种滋味。
在敌人反扑的间隙,梁三喜已两次派出战土在这无名高地周围到处找水,找吃的。别处均没发现有水,就敌人营房旁边有口井,但是,经过卫生员化验,井中已放上毒了。敌人已撤离的营房里,大米倒不少,一麻袋一麻袋的,麻袋上全印着“中国粮”的字样。可没有水,要大米有啥用啊!
时已中午,赤日当头,烤得我们连喘气都感到困难了。
三班长望了望我和梁三喜,嗫嚅地说:“山脚下……有一片甘蔗地……”
靳开来像是没听见三班长的话,朝我伸出手:“指导员,还有烟吗?娘的,我的烟昨天穿插时跑丢了!”
我摇了摇头。出发前我带着两条烟,穿插时被我扔掉了。
梁三喜掏出他的“红塔山”,一看,还剩两支。他递给靳开来一支,将另一支折一半给了我。
靳开来点起烟,贪婪地吸了两口:“指导员,是否让我去搞点‘战斗力’回来?”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战斗力”是什么,便站起来说:“让我带几个战土去吧,搞它一大捆来!”
靳开来站起来把我摁下:“还用你去!你当指导员的能有这个话,我就高兴!这犯错误的事,我哪能让你们当正职的去干!反正我靳开来没有政治头脑已经出名了,如果不死在这战场上,回国后宁愿背个处分回老家!”
战前,上级曾严厉地三令五申:进入越南后,要像在国内那样,坚决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准动越南老乡的一针一线。违者,要加倍严肃处理。
靳开来又牢骚开了:“自己的老百姓勒紧了裤腰带,却白白送给人家二百个亿!今天,奶奶的,我不信二百个亿就换不了一捆甘蔗!”说罢,他转脸对三班长,“带上三班,跟我走!”
靳开来跃出堑壕,带三班走了。
我和梁三喜有气无力地在堑壕里走着,察看各班、各排的情况。全连又有三个伤号,因流血过多和缺水牺牲了。活下来的同志们个个口干舌燥,偎依在烈日下的堑壕里,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
渴得要命。水,在这种情况下,不也可以说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吗?!
梁三喜也坚持不住了,他和我坐下来。他倚在堑壕边上,长吁了口气。
猛然间,从高地右下方传来“轰”的一声响,我和梁三喜认为是主峰上的敌人又要进行炮击前的试射,忙一下站起来,让战士们进入射击位置,做好击退敌人反扑的准备。可等了会,却不见一点动静。
这时,三班长扛着一大捆甘蔗,跑进堑壕:“不,不好了!我们回来的路上,副连长踩响了地雷!他……他干啥事都非得他走在前头不行,他……”三班长放声哭了。
不大会,三班的战土们把靳开来抬到堑壕边沿,我和梁三喜忙上前把靳开来接进堑壕里。
他躺在地上,左脚被炸掉了,浑身到处是伤,我们忙为他包扎。
他极度痛苦地翻了下身,把我们推开:“不,不用包扎了……我,不行了。让……让大家吃……甘蔗吧……”
“副连长,你……”梁三喜一头扑在靳开来身上,抽泣起来。
靳开来用手抓摸着梁三喜的肩:“连长,你……多多保重!我……死了也没事,还有他们弟兄三个……”
“副连长……”我呜咽着。
靳开来侧脸望着我:“指导员,我……是个粗人,说话冲,你……多原谅……”
“副连长……”我哭出声来了。
他吃力地用手指了指他左胸的上衣口袋:“指导员,帮我拿……拿出来,不是什么豪言壮语,是……是全家福……”
我忙将手伸进他的口袋,拿出一看,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他、他的妻子和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
我含泪忙把照片拿到他眼前,他用颤抖的手接过照片:“我……要去了,让我最后再……再看一眼……”
赵蒙生哽咽着,讲不下去了。
过了会,他擦了擦泪对我说:“副连长靳开来就是这样牺牲的。现在想起他来,使我揪心难过的并不全在于他的死。”
段雨国插话:“回国后评功评模,指导员多次向团里为副连长请功。但是,副连长连个三等功也没立上!”
赵蒙生接上说:“如果按个人取得的战果评的活,我们副连长绝对可以评为战斗英雄!如果他口袋里果真有一小本豪言壮语,那就更能宣扬出去!可当我们如实把他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写成材料报到团里,团里有人说:‘靳开来此人,思想境界一贯不高,是个牢骚大王。战前提他当副连长,他说让他去送死!再说,他是为一捆甘蔗死的,严重地破坏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且不说,死得不值得嘛!’”
“值得,他死得完全值得!”段雨国嚷起来,“是人都会有缺点,他发牢骚也不是没缘由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副连长在我们九连的心目中,永远是大义凛然的英雄!没有他搞来的那捆甘蔗,我们当时都渴晕了,我们能攻上364高地主峰吗?!”
我们仨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大阵子,赵蒙生长叹了口气,接下去讲述这场未完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