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言

俗话说的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老人言之所以金贵,就在于很多老人言富有生活哲理,是老人一生生活经验的结晶。也在于很多人活了一辈子,往往连一句话也悟不透,可也算是白活了。

俺有幸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耳闻目睹几位先辈的言论。虽然都是小人物,言语也粗俗,难登大雅,但回忆起来,不胜唏嘘,记下来,放在这里,与大家共享。


一、糠香、肉臭

这句话是爷爷说的,他经常挂在嘴边上,尤其是看到我们小时不愿意吃难以下咽的红薯面窝窝头时,爷爷就说:“糠香肉臭”,意思大致是说,人饿时,吃糠咽菜是香的,人不饿时,肉也是臭的。

俺当时岁数小,不懂这内中的意思,后来长大些,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这么说。再后来和办公室的白人女秘书聊天,说起小时候饿肚子的事,已五十好几的女秘书说,我这一生,从来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除非是我自己想节食。

爷爷出生于十九世纪末叶,一生经历了清末民初、军阀混战、抗日本、打老蒋、大跃进、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的初期。爷爷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年轻时曾拜红枪会的大师傅学武艺。闹土匪时,爷爷曾并被公推为八大寨寨主之首,保境安民。和平年代,爷爷也做生意,人称“老铺爷”,所以提起爷爷的名字,十里八乡的老年人都知道。

小时候俺听爷爷讲,民国32年,赤地千里,饿荜遍地,爷爷和村民曾吃树皮和观音土充饥,赖以活命。虽然俺知道欧洲和非洲的土著们也有人嗜好吃土,但都不是为了活命。至于爷爷当时吃过的观音土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含什么成分,有没有营养作用,到现在俺也没有闹明白。

在那年代,大概什么事都会发生,包括人吃人。隐隐约约的记得爷爷和别的人聊天时说过,在远处的一个小镇子上,来了一个外地的生意人,长的是白白胖胖的,推着个红车子,进了镇子,就没有再出去。记得爷爷感叹说,那时节,没有什么王法,这样的事当时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什么人去追究,只是大家心里头明白。

后来听堂兄说,1958年,农村办食堂,放卫星,合大伙,村子里一天就饿死5个人。几个半大孩子饿极了,去偷公共食堂堆在外面发霉了的红薯节顶子吃,结果吃坏了肚子,也差点毙命。堂兄说,当时的爷爷,已经年近七十,每天走路时拄一根棍子,肚皮像一张黄裱纸,搁着肚皮就可以看得见肚子里面吃的青麦撵川和红薯秧子。

对于58年的事,爷爷从来没有讲过什么,只是说,旧社会兴“60岁活埋”,而在新社会,老人受到尊重和关怀,即便是没有儿女的五保户,在生产队也饿不着。

爷爷于1972年去世,享年84岁。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高寿。二伯父在外面工作,姑姑也很孝顺,两人每次回来看爷爷,都给爷爷改善生活,少不了煮肉和包饺子之类。

爷爷总是一边高兴地吃,一边不停地说:“糠香肉臭”。

后来知道,爷爷这句话,和文学版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得一比。

 

二、怕活人不怕死人

这句话是大伯父讲的。小时候俺爱听大伯父讲鬼故事,听了还想听,听完有时就吓的不得了。大伯父就说他这一辈子,只怕活人,不怕死人。他说死人不可怕,而活人最可怕,原因是活人会害人,而死人不会害人。所谓怕鬼,也只是自己吓自己,自己胆壮了,鬼也就走了。

后来听人说,俺家早年间,爷爷只问村里的事,不问自己家里的事。家里的事由奶奶和大伯父操持。大伯父于是很早就当家,和奶奶一起管一家十八口人的生计。他少年时跟他自己的爷爷习得一手好拳脚(据说家拳有传孙不传子的规矩),他干活很多,也骂人很多,一直到解放后很久。所以听说大伯父是受累最多,在家中也最不落好的人。

听说大伯父每天起五更爬半夜,走南集,闯北集,支摊送货做生意。但由于解放前路上剪径绑票的歹人很多,走路就要十分的小心。通常他是一边赶着骡子,一边讲话儿,给自己壮胆儿。好在大伯父会口技,一个人能讲出有四五个人结伴走道的样子。远处的土匪人少时就被他蒙过去,临近的绑匪们因早知道他的大名,一般情况下也不敢招惹他。因而,虽然经常走夜路,但还真的没有碰见过鬼。

说是大伯父年轻时,有一个朋友外号叫真大胆,说他不怕鬼,和大伯父叫真。大伯父说那好吧,邻村人和土匪打架,刚死了一个人,放在棺材里,还没有出殡,你敢不敢晚上去给那死人喂酒吃?真大胆说敢,晚上趁天黑就拎了半桶烧酒到墓场,自己先吃了半醉,再摸瞎去喂那棺材内的死人吃酒。真大胆连斟三杯送过去,死人都咂吧咂吧嘴巴给吃了。第一杯酒真大胆还以为是自己喝高了,第二杯酒真大胆就吓出了一身冷汗,酒也就醒啦,第三杯酒,还没有等吃完,真大胆就撂家伙跑人了。

原来是大伯父先去了坟场,躺在了棺材里死人的上面,吃了真大胆斟的三杯酒。

听说后来是在解放前,新五军抓壮丁,各乡各镇派指标,也可以出钱买,或找人顶替。有一次大伯父去送货,就被一个合伙的生意人陷害,被一群当兵的捉了去当壮丁,放在离徐州不远的一个地方。跟谁打,不知道。说开始打仗前怕的不行,又冷又饿,腿肚子只打颤,但听到枪响就什么都不怕了。因为在战场上,没有时间想,要不就是你死,要不就是我活,就是想活命,没有别的选择。

打仗的间隙,大伯父从死人堆里逃出来。回到家里,看大家都在守灵,说是生意人送来消息,人已经死了。爷爷派人去认尸,已经腐烂,衣服倒像,也就当真了。

解放后,大伯父为人十分的谨慎。被抓壮丁的事,虽然没有人追究,但也不是什么英雄行为,爷爷和大伯父不让张扬,村子里知道的人就不多。

有一次我问大伯父,为什么不像他三个弟弟一样入党,当时他没有回答我。后来他对我说,说了你也不会懂,因为死了的人不可怕,活着的人才更可怕!

 

三、要人不要钱,要钱不要人

这句话是俺爹和俺娘讲的。意思你要是把钱财和东西看得很重,你的人缘就不会好,而你要想人缘好,就要为别人着想,就要与人为善,就不能太小气。这是他们做人的哲学,也是他们一生的写照。

爹和娘的幼年,都是在解放前度过的。他们记忆里的东西,除了打仗,就是饥饿和灾荒。

爹在兄弟中是老幺,由于大伯父和奶奶持家有方,爹和他另外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就有机会去念书。爹念书念到了高小,成为新中国农村里的知识青年。1956年爹入党,18岁被派到乡里做秘书。花样的年华,无尽的憧憬,爹对新中国和社会主义制度,从一开始就感恩戴德。

娘幼年丧父,大多数时光是在她的舅舅家长大,有时也和外婆到继父家中住,因此娘对社会和亲友们的关怀感恩不尽,以至于转化为对于人类和社会的爱。娘的亲戚也最多,什么舅姥爷,舅姥娘,姨姥爷、姨姥娘,而且都是双份的。新中国也给了娘发挥的天地和机会,她对人对己,为公为私,从来都是参与的态度和满腔的热情,对人对事,她也不少议论,但从来没有抱怨。虽然她没有读过书,但也很早就入党。1957年,经朋友介绍娘和爹认识、恋爱,一起到乡里做干部工作、结婚,并生儿育女。

俺从小记忆中的爹和娘,都是抢着干重活,挑重担,党让干啥就干啥,从无怨言。有钱和有好吃的东西时也总是想着别人和别人家的孩子,自己和自己家的子女总是放在第二位。例如外面下了雨,爹和娘夜里就睡不着觉,总是想着某个村子里五保户的房子可能漏雨和生产队的庄稼可能要受灾一类的问题,可能就是连夜赶过去或找人解决,或直接就拿了自己家的东西送人。他们这样做,丝毫没有做作的成分,一切都显得很自然。但我们这些孩子们就很遭罪,记忆中的小时候,常常的挨饿,家里经常的是吃了上顿就没有了下顿,有时不得不靠亲戚朋友来接济。俺就是觉得二伯父家里的生活好,被招降纳叛的过继了去。

有人嘲笑爹和娘,说他们不会过日子,是穷大方。然而就是在爹的帮助下,临近村子里很多人家的子女有机会被招工和当兵。其中不乏很有出息的人。

听说后来爹在农村四清运动时遭批斗,原因是奶奶去世时,爹办丧事,被招待的村民中有人抱怨清汤寡水,肚子没有给吃饱,有怨言,就告了爹的状。结果四村五邻的人集结起来,敲锣打鼓,愣是把四清工作组的人给赶走了。

再后来,大概是1978年,爹生病住院,几乎不治,是村民和亲友们凑钱在县医院做手术,你三块我两块的,愣是给凑出了三千块钱,在当时对我们家,可以说是天文数字,但从来没有人提起,也从来没有人让还。

爹和娘现在年岁都老了,提起爹生病的事,都说要不是村民和亲友们帮衬,爹也早就不在了。所以他们强调说:做人要厚道,待人要大方。

200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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