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将近中秋,炎热还没有退。笼罩在吴庄上空的空气如同搅和了铅粉,黑沉沉压在人头顶。几场大雨之后使河滩的杂草变得更加葱茏繁茂,踩在噗叽噗叽的烂泥里垦荒更加艰难了。泥水常常象有什么魔力一样吸住了铁锨,拔也拔不出来。
这天早晨,天空仍哗哗啦啦持续着夜里的雨。高音喇叭里终于传出青年突击队员们停工休整的消息,陆文景一跃而起,嘴里情不自禁哼起了“我们欢呼,我们歌唱,祝愿哗哗雨气势磅礴……。”她的弟弟钻在被窝里哼哼叽叽翻了个身,梦呓般喝斥她道:“篡改革命歌曲,是何居心!”
陆文景的母亲一只手摁着肚,一只手拉风箱,灶口的炭火映出一张枯黄的脸。
陆文景跳下地来就要替母亲烧火。她的母亲一到秋天就犯病,文景为今天能在家中帮帮母亲而高兴。
“快,叫起文德来去捡院里的枣。”母亲却拒绝她的帮助,痛惜地说:“一院的风落枣儿。卷在水中浸得太久就烂了。”
陆文景推门一看,院里到处是积水。她的父亲正披着个破塑料布在街门口捅水渠。被大雨冲刷下来的花红枣儿和树叶漂泊在一汪一汪的泥水里。望着这即将成熟的枣儿夭折在暴雨的打击中,陆文景束手无策地怔住了。
“去年的卖枣钱还给文德扯了条裤子呢!”她娘在灶口自言自语。陆文景的弟弟陆文德钻出被窝,光着身子爬到窗口张望,瞧一瞧枣树上伸展了腰身的空落落的树枝,无可奈何地伸伸舌头,急忙穿衣下地,揪了个塑料布饭单顶在头上,就到院里去捡枣。这个五年级学生头大脖子细,瘦小得象个毛孩子,但也懂得只有把损失降到最低,才能安慰生病的母亲的心了。
※
※
※
饭后,天空在泛白,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了雨雾,老天要放晴了。隔壁的慧慧便来邀文景去南坡摘麻麻花。——这是一种有着针状细叶的多年生植物,一丛一丛的碎叶中穿出苔来,花朵如同韭菜花一般。常常生在干坡荒岭上。在大葱缺乏的年月,老百姓往往用那花朵代替葱花炒饭、炝锅,味道野香野香奇特极了。小时候,每到夏季,慧慧和文景叫上同学们常常去采摘。女娃们翻山越岭、隔着沟壑对话,纵情放歌。到回家时,彼此都有意外的收获,有的发现了草药半夏,准备卖给收购站;有的连根儿挖下火红的山丹花,带回移到自家院里;有的竟然在枯柳下发现了一堆雪白的蘑菇……。那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童年多快活哇。可自从中学毕业回来,尤其是加入青年突击队后,她们就累不堪言,再没有那清闲的时日了。身体的劳累困乏也罢,主要是心累。尽管自己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还总是得罪人,惹人生厌。连朋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其实,慧慧今天就是想借上摘麻麻花与文景交心的。遥想读小学时,她与文景总是粘在一块儿,彼此之间坦坦荡荡,从来没有什么嫌隙。现在都懂事了,怎么倒变得别别扭扭、疙哩疙瘩呢?陆慧慧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想向文景倾诉……。走到文景家的街门口,慧慧又有点儿迟疑和胆怯。她不知道文景和吴长红是否安排了约会,又不能确定文景讨厌她到什么程度。正在这时候遇上了去大队饲养处喂牲口的吴天保,慧慧便忙打招呼:“去马圈儿?”——人们习惯上把饲养处简称马圈儿。吴天保嗯了一声,突然站下来盯住慧慧傻看,老鼠似的小眼里满是深意。慧慧自从上了垦荒工地,早起迟睡不修边幅。蓬头垢面象个男孩子似的。今天歇工,认真梳洗一番,便是与平日大不相同的风韵。玲珑的草帽下是黑油油的短发辫,碎花的白底子布衫映衬着一张红扑扑的脸。一双眼熠熠生辉、青春焕发。特别是脚下又穿了她爹的高筒子雨靴,显得个子更高了,身条儿更细了,亭亭袅袅的出水莲花似的。吴天保便想起了吴庄青年们在饲养处扯闲篇时的议论:吴庄三大美女各有各的韵味儿,远瞭陆慧慧,近瞅赵春玲,不远不近看文景。但是,爱开玩笑捉弄人的吴天保却故意绷了脸,一本正经道:“好好的人,怎么是去马圈儿?”慧慧仔细一想,意识到自己在这几代赤贫的饲养员面前又犯了忌讳,急忙前后瞭瞭,陪情道歉说:“对不起,天保叔,实在是惯性、说溜嘴了。”吴天保却把脖子一梗,说“什么叔?辈分也不对吧?”其实,一个姓吴一个姓陆,本来无所谓辈分。但书生气未脱的陆慧慧根本不懂这些,便虚心地问:“不是叔?那、那是爷?”吴天保这才哈哈大笑道:“你怎么就好当孙子呢?是哥,叫天保哥!”慧慧搞不清吴天保到底是与她平辈呢,还是故意戏弄她,窘红了脸,呆呆地再不言语,直到文景的弟弟去上学,蹦出来与她撞个满怀,她才知道吴天保早扬长而去了。
吴天保的随意和轻松,让慧慧更感觉压抑和沉重。好当孙子?可不是自己时时觉得低人三分!如果就个人品格和文化素养而论,慧慧胜过他十倍、百倍。可是就因为两人的母亲家庭出身不同,人家却活得洒脱自如,甚至象脱缰的野马,放荡不羁。慧慧却如同囚徒的子孙,走在替先人赎买深重罪孽的路上,时时设防、处处小心,因为在她的生活中布满了“地雷”。想到此,种种的懊恼、悔恨便一齐来折磨着她那颗阅历不深的年轻人的心。她的心情一下象老天一样变得悲伤而阴沉。她感觉自己不过是一块被人利用、或戏弄的擦桌布,丢掉她或拿起她实在无足轻重,在别人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她突然不想去约文景了,掉转身就往自己家走。到底回去以后干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慧慧,怎么不去找文景呢?”文景的爹陆富堂出来了。陆富堂的粗嗓门把慧慧吓了一跳。
“我本来要叫她去摘麻麻花的……”慧慧这才想起自己的初衷。
“唉。她娘的病又犯了。——恐怕今天去不成!”陆富堂扛着锨踏着雨靴,大约是要照看自留地去。
于是,慧慧又少情没绪地踅回到文景家。她想:既然知道富堂婶儿的病犯了,不去看看是不礼貌的。
未进家门,就闻到一股酒味儿。原来是文景正给她娘扎针呢。炕头展着本《新针疗法》手册。富堂婶儿闭着双眼横躺在炕边,她的小腿上,手腕上都扎着明晃晃的银针。文景正撩起她娘的底襟,在她娘肚上比划着,全神贯注地念叨着寻找一个叫“中脘”的穴位。
“啊呀,文景真胆大!”慧慧惊呼道。她看见文景从针包里选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不停地擦拭。前几年临邻村驻扎的解放军曾培训过赤脚医生,吴庄的革委会派了几个心灵手巧的团员尖子去学习,十天的短训班,大多数人就了小菜了,想不到陆文景倒象模象样儿干开了,这着实让慧慧大吃一惊。同伴的这种惊人举动使慧慧的郁闷得到些排遣,慧慧几乎忘掉自己的忧伤了。
“慧慧,好长时间不过来了。”文景的娘大约是怕针,睁开眼看看慧慧,打过招呼后又把眼闭上了。
“听富堂叔说您病了,过来看看。”慧慧说。
“哟,这一身打扮。”文景也瞥一眼慧慧,笑着回敬了朋友一个惊喜。多少天来,文景第一次在慧慧面前露出笑容,用笑意来表达自己的谅解和友善。
慧慧忙摘下草帽,解释说原本是叫文景去摘麻麻花的。想不到富堂婶儿病了,也就打消了上坡的念头。她立即找个脸盆洗洗手,一会儿替文景递酒精棉球,一会儿替文景摁她娘的衣襟,打起了下手。只要文景不给她脸子,她就居处自由了。
“您觉得咋难受呢?”慧慧关切地问。
“唉呀,每到春秋两季我这病就寻来了。饭后泛酸水,饭前是火烧火燎地肚疼。就象孙猴子钻到肚里变了个会跳的疙瘩,一滚一滚地跳。有时让文德站在肚上,踩住那猴头,反而倒好受些……。”寂寞的病人好容易遇到关心的体己、便嘀嘀不休说个没完。“咋没看过?那一年你富堂叔领我到县人民医院,跟人家一说咱这症状,医生就让护士端来些白糊糊(钡剂)叫我喝下,查了半天,说是十二指肠溃疡。——就是靠近胃的肠子上起了个疮。唉,老天爷不开眼,咋让咱穷人得了个不死不活的富贵病呢?说是不能多吃不能少吃,不能迟吃不能早吃,饭要定时定量;不能吃冷不能吃热,不能吃粗不能吃辣,要吃软食吃流食;不能受冷受潮,不能干重体力活儿,只能干些轻活儿。你说秋凉了收秋,粮食堆在生产队大场里,大家伙儿一起打连枷、绞风车,你手软一下行吗?后来又引进了脱粒机,更是没偷懒的空儿了。再说大田里种的都是高产的玉茭、高粱,又怎能吃到细粮呢?……要不我怨文景,那天突击队吃包子,她忍着饿给我剩了半个,晚上回来又饿狼似的猛吃。慧慧、文景啊,你们可千万不敢饥一顿饱一顿、迟一顿早一顿,暴饮暴食不顾身子,闹下灾病可是自己受疼痛!——啊呀,麻、麻。对,胀、胀;好、好,扎住了。”强烈的针感扎住了患者的唠叨,文景娘便闭目养神体会针感在体内的运行。
慧慧无比神往地看着文景的提插捻转。
“好、好,象有电流一样热呼呼地传到腿下去了。”文景娘的脸色由黄转白、由白转红。女儿的治疗显然在起作用。
“想学吗?我教你。”文景对慧慧说。
慧慧竭力掩藏自己的跃跃欲试,讪讪地摇一摇头。
“学吧。慧慧。”文景娘也打劝她。“唱歌呀,跳舞呀,念报呀,翻地呀,热闹是热闹,红火也红火,但那都不是过日子的真本领,学下这可是受用一辈子。过日子不能瞄死一条路死过;你们不是一天家讲活学活用吗?要活活……。”文景的娘一相情愿地劝说。不料说到慧慧疼处,她突然低了头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那一年文景去接受培训,我就很想去,可这样的机会哪儿能轮到我?后来我弟对我泼冷水说:“绝了这想望吧。听说扎针也会扎晕人的;人家文景扎晕人最多是技术问题,姐姐你扎晕人可就是立场问题了……。”说到此陆慧慧哭得涕泪滂沱,痛不能言。陆文景和她娘百般解劝,也控制不住慧慧那倾盆般的泪雨。陆文景用一只臂膀搂着她的双肩,另一只手不停地替她擦泪。她感到慧慧的整个身体都在震颤和悸动。从她起伏的胸襟、冰凉的双手中文景体会到这是积压已久的悲凉和深痛。她万没想到慧慧会这样地自悲自怜。“慧慧也太要强了。出身地主的丑妞儿难道就不活了?”陆文景私下琢磨。家庭出身是中中农,社会关系又清白的文景凭着自己的秀外惠中,总是人捧人敬,根本没有这样的切肤之痛,所以她觉得慧慧实在是夸大了自己的难堪和窘境。既是共青团员,又在青年突击队挣着高工分,能争取到这两项该知足了。倒是文景的母亲感同身受,抽抽咽咽陪着慧慧不停地掉泪。
※
※
※
下午,连蒙蒙细雨也停了。太阳却没有穿透云层,东方出现了若隐若现的彩虹。这样的天,既不晒人,道路也不再泥泞,是青年男女们上南坡采摘麻麻花和割艾蒿的最佳天色。听得街门外有吹奏“东方红”的口琴声,陆文景便胸口别别别一阵紧跳,知道是吴长红的暗号。她急忙换衣服、对着镜子梳妆。并一叠连声叫她娘给她找竹篮,说她要去南坡。由于下河滩垦荒,每日早去晚归,这一对情侣已经好长时间没约会了。因为急切和幸福洋溢在脸上,早被她娘看在眼里。——尽管没有挑明,陆文景的母亲已经觉察出女儿跟吴长红在谈恋爱了。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吴长红死犟,配不上自己的闺女。所以,每当她意识到女儿是要和吴长红单独在一起时,就着急上火、就处处设置障碍。
“文景,把耗子药拌好,放到躺柜底下。”
“文景,瞧瞧我中指上这个黑刺,不知什么时候扎的,替我挑一挑……”
陆文景的母亲仗着女儿孝顺,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一会儿指派她干这,一会儿指派她干那。约莫过了二十几分钟,墙外的吹琴人走了,她才给女儿找出个竹篮,并教训文景说:“上午不是慧慧约你去南坡么?怎么你能闪下她一个呢?”
“她和春玲那么亲密,非得我去陪她!”陆文景因为没能如愿,十分沮丧!“我难道是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么?”她一生气把那竹篮摔得老远,赌气说不去了。
万没想到文景的娘对慧慧倒疼爱有加。她一改先前僵硬的态度,柔声儿劝闺女说:“慧慧既来找你,就是看重你的情谊。泪是心头血,不疼它不滴!可怜她没姐没妹,娘又是个实聋子,和谁说去?你让慧慧把肚里的苦水倒尽,一旦治了她的心病,不比你做多少好事强?还一天天提倡学雷锋呢,慧慧是你的朋友还是阶级敌人?不说同学、朋友关系,单说是邻居你不该帮她?”
“可谁知她下午还去不去呢?”
“慧慧办事总是瞻前顾后,揣摩别人的心事。你试着去叫她,保准去!”
于是,陆文景便心悦诚服去叫慧慧。不料一出街门便看见前边的小巷里探出颗头来,原来是吴长红,还在等着她呢。陆文景便又爱怜又生气。迎上去怪怨道:“你一个堂堂民兵连长,青年突击队的领队,藏藏掩掩算什么呢?——以后叫我,正大光明进家去!”
“你做通你娘的工作我就去!”吴长红挺挺胸脯说。一见文景他眼就亮了,咧嘴笑着,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喜爱。
“好。你等着吧。”陆文景赌气道。
“我等着。”吴长红见文景不高兴,便也赶忙附和。可是他扛了镰刀挽着文景就要朝村外走。
“不,今天我要陪慧慧。”文景向后退缩着,一本正经说,“慧慧有心事要和我谈呢!”
吴长红愣一愣,显出很意外的样子。他把文景从上到下地剜了一眼,脖子里那硕大的喉结滚了一滚。没有言声儿,仿佛把要说的话都咽下去了。他执拗地站着不动,意思是文景不走他就不走。文景便用头顶着他的后背,使劲儿推他。吴长红便少情没绪一个人去了。“没有抱怨,没有反对,”陆文景既觉得好笑又觉得不够趣味。她想他硬坚持要她一起去,她肯定不忍心违拗他的。转念又想:自爱、内敛、出以公心、以他人的利益为重,这正是长红的优点。……
文景和慧慧是沿着一条弯曲的沙土路登上坡顶的。站在颠峰向下鸟瞰,视野开阔。村庄、河流、禾野和整个世界仿佛是以天大的格局画出来的。远方一丝儿一丝的流云纯洁、清新而飘渺。潮湿的大地更显得浓郁而芬芳。两个女娃沐浴在一阵一阵的微风里,聆听着小鸟的鸣啭,各自的心胸也豁然开朗了。
“文景,我已写了入党申请书,通过春玲交到了党支部。”陆慧慧激动地告诉她的好友。“你说我的愿望能不能实现呢?”
说到自己的美好愿望,慧慧两眼放光,脸上掠过灿烂的红霞。她这突如其来的急切和狂热,把陆文景给吓住了。就凭文景担任团支部宣传委员这三年的阅历,她认定慧慧这愿望的实现比登天都困难。因为这三年中她们团支部发展团员都是鸡蛋中挑骨头,社会关系有一点儿不清白都要考验了再考验呢。但是,望着慧慧那红肿未退的眼睛,想到她上午啼哭时的?惶,文景不忍心在好友兴头上泼冷水。
“瞧,前边,那一丛一丛的麻麻花!”文景指着前边的一个破旧而衰老的坟场说。于是,她们便绕过一条艾蒿环绕的小径,来到这里。果然一进这坟场便香味扑鼻,一对一对的蝴蝶在麻麻花上翻飞。两人便不言声儿紧采一阵儿。
“以前,我入党的愿望也很强烈。可是,后来一掂量嘛,就觉得我竞争不过赵春玲,吴天保们,也就慢慢地淡了……。”陆文景一边采摘,一边把麻麻花放在鼻际嗅着。她故意以平静的口吻说:“中中农毕竟比不上贫下中农。”
“咱俩不同。我必须入党。”慧慧斩钉截铁地说。她突然放下竹篮,把文景拉到一块横躺的破旧的残碑前,按文景坐下来,然后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叫文景看。那信的叠折处因磨损严重,都快要断裂了,文景便小心翼翼地展开。她一目十行地跳过那两个“敬祝”的套话,很快就读完了全信的内容。她被慧慧珍藏在心底的秘密、被这信里的情真意切惊得瞠目结舌。这位恋爱中的女娃万万没想到自己好友的热恋会这么一波三折、惊心动魄。慧慧竟然是与赵春玲的二哥、在部队已提了副排长的赵春树谈恋爱!怪不得慧慧处处讨好赵春玲呢!
信中说他知道他(她)们的爱会有阻隔,但是她绝不该轻言放弃。因为他爱她。爱她的温柔善良、爱她的善解人意,爱她的吃苦耐劳。当然,更爱她对革命事业的忠心耿耿。他希望她相信党的政策,相信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以十倍百倍的努力争取组织的信任。她一旦能入党,那么由爱情进入婚姻便会是天安门前的长安大街,一片坦途了。万一她付出努力了,却没达到预期的效果,也别懊丧。因为下面执行政策的人,政策水准不见得都符合毛泽东思想。只要思想上入了党与组织上入了党没有两样。他会接纳她、以党员妻子的资质看待她的。希望不要考虑他的政审问题。他宁愿舍弃提升连长、营长的机会,也不会放弃一个好妻子的……
这便是慧慧铁了心要入党的理由!她在那“一旦能入党,那么由爱情进入婚姻便会是天安门前的长安大街,一片坦途”下划了红线。看到这里,慧慧那珍惜牛粪的举动、到河滩既带针线包又带咸菜包讨好众人的作法,忍饥挨饿帮春玲预习报纸上的内容,垦荒时汗水淋漓与男性竞赛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她既想当出头鸟,又怕别人妒忌的难堪,她江河决堤一般的失声痛哭,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们家知道你们在恋爱吗?”文景问。她把她那宝贝信瓤慢慢地折好,又还给她。
“不知道。她娘和春玲一旦知道,我们的阻力就更大了。她们常常以红色家庭自居呢。——所以,我必须在她们知道前入了党,给她们留下最好最好的印象。”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就好上的呢?”文景笑着问。
“县城上初中时,我们俩分在了一个班,后来又坐了同桌。——那时,每逢我请假回家不与你打招呼时,就是与他相跟着。”说到此慧慧羞怯地笑一笑。她青春的面庞随着心情的变化而变化,处于不断的波动之中。“是他给我写了小条儿,说‘请假回家,就我们俩’。有一次傍晚过滹沱河时,他不让我下水,非要亲自背着我趟。他说:‘就我们俩,为的就是这’。他背朝我半蹲下来,不容置疑地命令我‘上’!我就顺从地爬到他小山似的背上,两臂搂了他的脖颈。他背起我来用劲儿一颠,几乎把我从他肩头抛了出去。我想笑又忍住不敢笑。因为我感觉到他的心在狂跳,他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那是爱。我们默默地趟到河心,他突然吻着我的手说:‘就我们俩,为的就是这’。我说‘我懂’。一直趟过河,他都迟迟不把我放下来……。”慧慧追忆幸福的往事的时候,容貌开朗娇妍,肤色白里泛红,就象幸福的祥云环绕在周围一般。真是美丽动人。可一旦想到自己难以跨越的火焰山,她就面色灰白,满脸悲戚,象个多愁善感的黄脸妇人了。
“他说他不在乎提升,那是为了我说的违心话。我可不能拖他的后腿!不!决不能!——文景,你说我到底能不能入党呢?”慧慧的眼神里又展示了一种含糊而朦胧,对前途无望的心事重重的神色。
谈了半天,慧慧又把那个费解的难题呈现在文景面前。她料想文景会把话题叉开。她奢望不高,渴求的只是文景不要嫌弃和鄙夷;她只要文景的宽容和理解。不料,文景却挺身而起,说:“慧慧,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用百分之百的努力来争取!我来帮你!”
文景这不计得失两肋插刀的样子,让慧慧大喜过望,她情不自禁搂了文景,又蹦又跳。热泪盈眶地说:“他说过提了连级就可以带家属随军,就可以在军人服务社啦、军人被服厂啦给我安排工作。将来赚了钱,我们一起养家!”
慧慧两眼喷火,当她发现前方有一丛麻麻花时,精神又为之一振,活蹦乱跳地向前跨越而去。
文景的思绪却象天上的行云一样纷乱和湍急。她想帮慧慧不是一句空话,自己的能力又很有限,该怎么办呢?她看似慢慢地踱着细步低着头寻觅,但麻麻花却常常从她的视线中溜走。因为她在脑际正一项一项地过滤自己在团内的工作,看能把哪些分给慧慧……。
“文景,来这边!”慧慧欢快地喊道。她发现了一片撒着黑豆般羊粪的沙地,上面布满了密匝匝的针状叶片,繁星般的麻麻花点缀其中。就象人工播种的一般。
文景响应慧慧的召唤,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两人忙低头采摘起来。
阳光已穿透云层,把后半晌的斜辉洒向大地。即将成熟的庄稼和树木吸收了阳光的光辉,与之融为一体,呈现出油亮而丰润的色调。两个女娃因为穿了白色的上衣,却把阳光反射到自己的眼里,让人眼花缭乱。
“文景,你和长红对未来有什么设计呢?”慧慧一边采一边小声儿问。因为她瞭见离她们不远的坡上有一对青年男女,仿佛也在采摘什么。他(她)们不时地朝这边张望。
“我们?设计?”陆文景一下把话打住了。
山谷里突然响起惊恐的噢——噢——噢的喊声。这吆喝声好象受了传染似的,一波接着一波向前推进。
陆文景和慧慧几乎同时发现一只苍鹰从庞大无边的天幕上俯冲而下,抓了一只刚出窝觅食的小兔。扶摇直上,盘旋到大约十几米的高空,双爪一松,把小兔儿摔了下来。被摔伤的小兔儿挣扎着,刚有点儿生存的希望,那老鹰又箭一般俯冲而下,再一次把小兔抓紧,扶摇直上,重复刚才的动作。反复三次,直到那兔儿再不挣扎和窸窣,才抓起它潇潇洒洒飞去。
“找个僻静处吃去了。”文景惊魂未定地呢喃。呆望着那远去的苍鹰。单纯的女娃第一次目睹大自然中的征服者,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
两个女娃脑中便同时映现出血肉淋漓的情景。慧慧不忍再看那凶悍的掠夺者,便转身朝那片坟地走去。文景也悄然追了上来。站在高处,它们才发现这场你死我活的搏斗,把整个南坡的的人群都惊动了。可是除了口号似的齐声吆喝外,又都束手无策。既束手无策,对弱兔的死也就漠然了。人们很快便平静下来,各干各的了。每个坡梁谷底都有寻觅攒动的身影。而文景很快就从对面的崖畔上认出了吴长红。吴长红正挥着镰头向她打招呼呢。
“快去!”慧慧忙推文景去长红那里。
“是啊,我们也得向某些同志学习,设计一下未来了。”文景朝慧慧眨眨眼,整整发辫,拾了篮子迈着轻捷的步伐去了。
慧慧忙追上去,把自己篮中的麻麻花给文景抓去一半儿,恳切地说:“给长红。”
“哎呀,我们本来就采得不多!”文景与慧慧推让。因为拉话的缘故,它们这天确实采得不多,文景不忍心占她的便宜。募地,文景突然从慧慧脸上读出了什么,忙对慧慧笑笑,说:“那好,他有革命蒿,我们有革命的麻麻花,和他交换!”
望着文景远去,慧慧又感动得热泪盈眶。“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用百分之百的努力来争取。我来帮你!”这话象磁铁一样吸附了慧慧全部的思想、全部的灵魂。这话象铭文一样深深地镌刻在慧慧的心上了。
寻求爱情、寻求幸福是一种自发的、顽强的、不可阻挡的欲望,不可逆转的趋势。慧慧完全被这趋势征服了。因为向好朋友吐露了心声,心中象搬掉了一块石头,慧慧一身轻松。因为好朋友愿意帮忙,乐意成全,慧慧觉得自己的信心和渴望越来越高涨。她竟然忘乎所以地背起了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她不是低声地嘟哝,几乎是以狂咏的形式朝着西边的夕阳歌吟,她相信她的情人赵春树会感应到这一切……
尽管是一个人徜徉在坟头与乱石交杂的墓场,慧慧一点儿也不感到孤单。因为她的希望与阳光融为一体,仿佛构成了一团团理想的光球,环绕在她的周围。她举目四望,没看到春玲的身影。一个快慰的想法又很快从脑海浮起。春玲的娘对麻麻花也一往情深呢!慧慧便急急火火又寻觅起来。
“慧慧,来这边儿采!”远处,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叫她,那飘忽的喊声中略带点儿胆怯。其实她在先前就认出了他(她)俩。男的是“农劳”子弟冀建中,女的是家庭出身为地主的丑妮。——平日他们很少联系。因为建中与丑妮不是随婶子大娘和老弱病残在大田里干活儿,替老弱病残们拿轻荷重,就是干掏茅坑垫马圈的脏活儿。慧慧和他(她)俩相处并不热络。所以她打一愣怔后假充没有听真切,低了头只管采自己的。
“慧慧,你来看!”
不料丑妮却执拗地一条声儿喊她。那建中也伸直脖子站在坡上,双眼直勾勾地拽她。
“慧慧,你——过来,一小会儿。”
当慧慧明确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不想靠近他(她)们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朝旷野望望,薄暮迷朦。吴长红与文景也不知道藏到哪里谈心去了。呈现在视野中的已是蚂蚁似的辨不出色彩的黑色剪影,在慢慢地向村路上蠕动。慧慧便努力驱动自己不情愿的双脚,下了一个坡,向他俩所在的梁上走来。
“你看这碑上的字!”建中站在一块横躺在地下的墓碑前,那丑妮急急地拽着慧慧,拉她辨认碑上的字。
不看则已,看罢慧慧大吃一惊。原来她们已走出吴庄的地界。这块坟地正是她外祖父家的祖坟。这块墓碑正是她外祖父给她曾外祖父立的,上面还有“不肖孙”她舅舅的名字。就她和建中的文化程度,他(她)们虽然不懂“先考”、“先妣”和下面的文字,但凭直觉他(她)们认为那是比地主还地主的封建官僚。那碑之所以躺倒在地,正是一九六七年大革命高潮时期邻村红卫兵掀翻的。
“除了你俩,还有人看到么?”慧慧因惊慌,声调都变了。
“别人看了也不注意。”丑妮急忙安慰她说。“再说谁认得上面的字?即便认得字也不知道是你的外祖父家的。——建中的娘不是和你娘一个村么,只有他认得。”
慧慧便阴沉了脸默不作声。她在心中怨恨她娘没有见识,照顾不到这些。
“你放心。就连我俩也没看到!”建中象宣誓似地表态。
慧慧感激地望望他(她)俩,拉着丑妮的手用力摇一摇表示友谊。接着就急不可耐地捧了地上的羊粪、脏土往那碑上涂抹。她恨那带给她恶运的祖宗,恨那除了屈辱没给她留下一丁点儿好处的祖宗。她把那脏物捧上一堆后,又站上去用脚可劲儿擦,仿佛要擦出心中的憎恨似的。
丑妮最能理解她,便不声不响地帮她擦。
“我们把它翻过来,不就一劳永逸了。”建中找来一根粗树枝,把树枝的一端插入碑身下,三个人攥了另一端,同时使劲儿,才把那沉重的碑身掀动。然后慧慧和丑妮分别搬着石碑的头尾,建中把翘棍插入中间,三人再喊一次“一——二——三”的号子,才把那笨重的石碑翻过身来。
就象完成一个伟大战役一样,三个青年长长地松一口气,以为掩盖了一段历史,掩盖了丑陋的血统。可是,当她(他)们俯身细看时,才发现背面的文字更多。
“呸!讨厌死了!”慧慧生气地唾道。她的声音带着欲哭无泪的鼻音。这地下的祖宗仿佛故意与她开玩笑!
此时,夜幕已笼罩了大地,碑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再难以辨认了。慧慧搓着沾满羊粪、湿泥和杂草黏液的手,无计可施。
建中突然想起口袋中有火柴,便接连擦了几根,借着微弱的光亮辨认一番,说:“可能是一生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