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秋叶他们一出门,就看见春江已经把车开过来,等在门口了。
春江此时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潇洒和自信,一付沮丧的样子。脸上也是胡子拉茬,铁灰色的拉链外套揪揪巴巴,里面的蓝条衬衣领角一个在外,一个在里。
文勇和秋叶上了车,一阵沉默,三个人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什么时候的事情?”秋叶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怎么会是这样的?!”
“今天早上。”春江听得出秋叶真正的疑问,也知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接着就事论事地叙述了大概经过。
“昨天晚上我们又吵架了,这次吵得很凶。我一失手又打了她,以前这种事情过一会儿就没什么了。昨天她疯了似地竟然要跟我动刀子,跑到厨房拿了菜刀就追着要砍我,手背都让她划了一条印子。”
显然春江在对自己的动粗轻描淡写,对寒梅的行为却强调要害。
“你怎么又打老婆?好歹还是个读书人,你不觉得太贬低自己了么?”秋叶听了春江的话打心里来气。
“她骂得太凶,我一激动,没控制住手就出去了。”春江还在给自己找理由下台。
“老婆嫁过来可不是给你打的。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啊,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文勇比春江长3岁,也常提醒他要体贴寒梅的辛苦,说起话来自然也不会顾及春江的面子。
“是啊,后来我就是想到自己解决不了,才打电话报了警…”春江属于那种认为自己永远都有道理的那种人,有时没理他也能辩出理来。
“你是猪八戒倒打一耙,自己打老婆,还叫警察来抓她?”文勇为寒梅鸣不平。
“无论如何,你…你也不能把自己老婆送进精神病院啊。春江,你小子也忒狠心了!”秋叶不敢想象寒梅现在的处境,心口隐隐作痛。
“我开始并不想送她去那里,看她失控,当时一害怕没想太多,只是叫警察来制止并调解一下的。”春江好像还挺委屈的样子。
“警察调解时她吵闹不停,他们就把她送到了城中医院急诊室,她在那里又大喊大叫,医生要给她打镇静剂,她还拳打脚踢。后来他们说这是典型的精神错乱,要马上送精神病医院,不是我要送的。”春江特意补充一句。
“春江你还是人吗?除了你还有谁能把她送进去?寒梅一定是被你逼急了才失控的。”因为考虑到驾驶的安全问题,秋叶心里恨得咬牙却没有马上和他理论,不由得鄙视起坐在前面开车的春江。
春江的车子开进了一条窄窄的小道,两边是一片树林,外面的光线愈加黯淡起来。不能再往前开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
“到了。”春江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栋建筑:就是这里。
抬头望去,医院铁锈红的砖墙上贴满了张牙舞爪的爬墙虎,枯藤中依稀能看见有一两片淡淡的绿芽,淡黄色的门窗漆也已经开始斑驳,门口好似花坛的那块圆形土地除了几株急待修剪的松树以外,仍然一片荒芜。花坛边上,戳着一块不到一米高的白色木牌,上面用黑字标着:城北精神心理专科医院。
他们跟着春江进了那扇窄窄的玻璃门,里面有一道自动护栏,右面是一个窗口。春江和坐在窗里桌后的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打了个招呼。猛一看她棱角分明的脸庞和那短得近乎于平头的发式,让人以为是个男性。里面递出一个本子,春江在上面填写过后又递了进去。听见里面又OK一声,递了一张纸条出来接着护栏就自动升起来放他们三人进去。拐角过去就上楼,最后爬到三楼也是顶楼。迎面就是一扇夹层里面布满金属丝的黄框玻璃门。
玻璃门里面有几个穿着印有深黄色粗杠的病号服的男女。秋叶看见一个女的蓬头散发,正扒在门里冲着她傻笑。还有一个男的用手敲敲自己的头,又敲敲身后的墙,而且不间断地在重复这个动作。
“嘎…嘎…”春江摁响了厚重的门边那个褐黄色门铃按钮。沉闷的铃声让人不由地心也随之沉闷起来。
走过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身上的白大褂敞着怀,不知是没熨平还是什么其它的原因,前胸皱皱巴巴一大块,看见春江手里的那张纸条,壮汉毫无表情的脸仍然毫无变化,打开玻璃门,把他们三人放进来,听见后面门喀哒一声又关上的声音,秋叶再一回头,壮汉已经不见了。秋叶一边跟着文勇和春江往前走,一边小心翼翼地回避那几个不断冲着她呲牙咧嘴的病人。
没有窗户的走廊显得很黯淡,虽然外面还是大白天,走廊里面却仍然亮着灯。左手那一面是一间一间关闭着的病房,快走到头的倒数第二间门前,春江站住了:就是这间。
不知道是怕什么,秋叶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她站在了文勇的后面,春江手一推,病房白色的门就缓缓地开了。
无论在来的路上秋叶心里做过什么样的准备,也不管进了医院大门以后看见的什么情景,都不能对秋叶眼前看到的景象有丝毫的心理帮助。
春江顺手打开了房间的照明灯,他们看见在这间同样没有窗户的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放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上五花大绑一样用又厚又结实的宽带子绑在病床上,床边上是连着这根带子的金属扣。躺着的人身上严实地罩着一床白色的薄被子,进来的人只能看见一张变形而又浮肿的脸。
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偏了过来,秋叶看见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浮肿的眼皮下茫然的目光投向他们站着的一边:“医生,你不要给我打针,我听话,不要让他们绑我,这次我真的听话了…”
“寒梅!”秋叶觉得心痛如裂,刚叫了一声泪水就顺着腮帮往下流。她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孤立无助令人陌生的女子和从前那个活泼热情一笑俩酒窝的寒梅重合起来。
“你们不要过来,我怕,真的怕,送我回家…”寒梅的声音很虚弱,气若游丝,显然她没有认出站在身边的是谁。
“她怎么会这样?连我们都认不出了?”文勇问一直站在最边上的春江。
早上刚打了镇静剂,说她昨天夜里闹得很利害,所以又绑在了床上。春江看着被禁锢在病床上的寒梅,仍想保持镇静,但不知是害怕还是内疚,他始终与那张病床保持一定的距离。
秋叶走过去想抚摸一下寒梅的手却拉不动,这才发现盖在白色的被单下面的寒梅竟然还被套上了一件紧身衣!
“我不跑了,你们看,我现在真的不再跑了,告诉我丈夫,让他来接我回家…”寒梅抽动嘴角想笑的样子。
“寒梅,寒梅,是我呀,我是秋叶啊,你真的不认识…”秋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这时那个壮汉站在门口:“时间到了,你们该走了。”
“等等。寒梅,你要喝水吗?我去给你倒口水,寒梅,你要洗脸吗,我给你去拧把毛巾…”秋叶有点语无伦次了。
“走吧,超过时间是不允许的,下次再申请长一点。”春江在一旁劝说。
“你闭嘴!”一向好脾气的秋叶几乎是对春江吼起来。那个壮汉闻声过来,他看着秋叶给寒梅喂了两口水,擦了一把脸,仍然毫无表情地说:“现在可以走了吧。”此刻秋叶觉得他木然的表情和皱巴巴的外衣下面,有一颗比春江要温柔许多的心。
“春江,这样不行。你得赶快想办法把寒梅接回家。”刚出医院门,文勇就催着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