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

认识小树在大学新生的军训中。

那时新来的班主任格外要强。军训结束前的打靶比赛时,她扬言谁要是没有打出合格的成绩拉了班级的总评分,定不轻饶。班主任语气森森,让我们这种尊师重教的乖孩子们不寒而栗。
正式开始之前,我听到队伍后面不断传来哀叹,哦哟,我吓死了,怎么办呀,要是不合格怎么办呀,啊呀,我紧张死了。都是一个人的声音,那就是小树。她的哀叹让我更加紧张,心跳快得让我喘不过气。我恼怒地看着她,觉得她真是临阵扰乱军心。

后来事实证明,小树就是这种普遍焦虑型性格的人。任何事情,但凡有一点压力,她的惊恐就足以让我暴跳如雷,因为这使得原本不紧张的我也无缘故地跟着惊恐发作。期末考试之前,小树打着一把蒲扇,一个人坐在寝室走廊上念念有词,她总是最后一个睡的,虽然我们都怀疑那最后硬拖的一个小时她能看进多少书,但是这是对她的症状最好的治疗,否则从晚上一直到考试之前我们就要忍受她说,哦哟,我来不及了,哦哟,我要不及格了。

没有考试,800米跑步之类的压力事件的时候,小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这真是很滑稽的,因为考试的时候,她一手营造的紧张气氛令我们深恶痛绝,但是一旦考完试,又是她具有感染力的笑声和大嗓门提醒着我们美好假期的到来。小树的笑是我见过的真正的开怀大笑。当她仰头向后笑去,你可以看见她所有的牙齿,牙龈,软腭,硬腭和咽后壁。即使你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也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在GOING ON,也会不由自主地咧开嘴。我们寝室搞活动的时候,如果小树不在场,活动的质量就会大打折扣,大家都会说,哎呀小树要是在就好了。暗地里我曾经悄悄地嫉妒小树,嫉妒她的笑声,嫉妒她的浑然天成。那个年纪,正是全力吸引异性眼球的年纪,小树的朗朗笑声让我觉得自己的苍白。而最要命的是,她本人从来没有认识到这种感染力,她完全是任意而为的,这使得我愈加沮丧。

小树和我一样都爱唱歌。买了新磁带,我们一人一半带着walkman的耳机,跟着磁带学歌。在泡开水的路上,洗澡的路上,不停地唱,尤其是这首‘天下有情人’,我和小树吊着嗓子,忽男忽女,其乐无穷,把冬冬和莹莹几乎活活逼疯。

我们都爱听张国荣的歌。过年的时候我们去莹莹家里玩,莹莹为投我们所好,放张国荣告别演唱会的录像。结果我和小树看得抱头痛哭,把莹莹的父母弄得紧张不已。

小树进大学的时候,是一头短发,因为她不会梳辫子!后来经不住寝室里其他女孩子当窗理云鬓的妩媚样子,她铤而走险留起了长发。而梳辫子的重任就落到了冬冬的肩上。冬冬有天然的母爱情怀。于是每天早上,冬冬手脚麻利地打理完自己以后,还要为小树梳头。如果冬冬不在寝室,那天小树就会像梅超风一样游荡在校园。小树的头发天性直而软,无论花不花精力,总是一成不变地笔直垂下,就像现在离子烫,陶瓷烫们孜孜追求的效果。这种寄生关系一直维持到我们进临床,冬冬再也无暇顾及小树的头发。小树慢慢地学会了自己梳头,其实就是拿一根橡皮筋从脖子后面抄过去,打个结,除此之外,再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了。每次看她做这个生硬无比的动作,刚起床的我就忍不住笑,小树就会恼羞成怒地朝我翻白眼。

除了渲染恐怖的临考气氛,小树另有一个专长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就是动作奇慢。你盯着看她吃饭,洗手,系鞋带,叠被子,进厕所间,并不觉得有何异常,但她就是能花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去完成每一个动作。那时候我和小树,冬冬,莹莹已是铁党了,经常有四人帮活动,每次出发前,我们都会强迫小树提前半个小时开始准备。即使如此,她仍然有本事拉在我们后面。冬冬的母爱情绪也终于消耗殆尽,忍无可忍冲到厕所门口大吼一声,小树,你快给我提着裤子滚出来!

小树这样的女孩子,有一个万事操劳的父亲是不难想象的。小树的母亲比她父亲小十几岁,想来过去也是个千娇百媚的嗲妹妹。她的父亲一力照顾着这两个女子的起居,无微不至。天热的时候,她爸爸会踩着自行车横穿整个城市为小树送凉席和西瓜,走到寝室门口的时候,似乎可以看见他头上冒着蒸汽。天冷的时候,他会做炸酱,花生糖,让冬夜复习功课的小树有零嘴消遣。小树说,在她家里,连她的内衣裤都是她爸爸负责整理的。我实在难以想象,这个高大健壮的中年人,会每天重复着这些琐碎的女人气的家务。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小树的爸爸住院了,反复发作的痔疮。我们和小树都不太在意,因为这是个无关痛痒的毛病。有一天自习完回到寝室,我们看见小树坐在上铺查字典。她问我们‘TM’是什么英文单词的缩写。她爸爸病房床头卡写着这个缩写。我和小树一起查了英文字典,都找不到。熄灯后,躺在床上的时候,小树忽然说,会不会是‘tumor metastasis'(肿瘤转移)。我们吃了一惊,顿时开始和往常一样,骂小树的普遍焦虑症伴惊恐发作又犯病了。

然而事实是,这次小树不是犯病,她爸爸真的是直肠癌,转移到肝。全家人瞒着她爸爸,还有小树,不想影响她的学习。但是随之而来的手术过程,化疗计划,怎能瞒过读医的小树。那天我回到寝室的时候,老远就听到小树的哭声,哀伤凄厉,她的哭声和笑声一样,都是这样富有感染力,然而我多么希望她永远总是用笑声来感染我。

从那天以后,小树的哭声时常回荡在我们寝室。父亲的沉疴难起,母亲的不谙时务,双方家庭为了她爸爸昂贵的医疗费用的纠葛,生活的重担一下子从爸爸的肩上压到了小树身上。在家里医院里,她坚强地支撑着,回到寝室里,却哭湿了一条又一条毛巾。想起那个时候,似乎仍然可以听见小树的哭声。

后来小树又慢慢回到了我们中间,朗朗的笑声又出现在我们寝室。但是一提及她的父亲,她的笑容瞬间即逝,让人感觉她心头那重重压着的乌云。

渐渐地,我们都习惯了小树有一个病中的父亲,好象这是一个永远的进行时。直到毕业后的一天,莹莹打电话给我,小树的爸爸去世了。

在小树家里,我感到了一个有着久病不起的病人家庭的辛酸。房间的布置完全是以病人为主,透着一种绝望的气息。小树就在这个房间里生活了三年多。我们自称是她的死党,却从不来她的家,所谓的死党活动就是一起在外面逍遥快活,谁知道小树回到家里还要面对这样的房间呢。

小树看见我们,开始嘤嘤哭泣。这三年里,她爸爸经历了痛苦的化疗,放疗,介入治疗,再手术,再化疗,最后是热疗。不知道是这些治疗还是疾病本身更痛苦。小树说,最后她爸爸在急诊病危的时候,她已经放弃了,作为一个医生,她知道她爸爸太辛苦了。但是当爸爸真的远离了她,她才痛彻心扉地发现自己宁愿要一个病重的爸爸在身边。

失去了爸爸,小树的生活反而回到了正轨。我们四人帮定期出去饕餮,冶游,每次约时间地点的时候,冬冬,莹莹和我都会心照不宣地把时间提早半小时告诉小树。有一次一起吃日本自助餐的时候,我看到小树把长发烫成了大波浪,重新打量她,原来小树也是个成熟的女子了。

小树比我大一岁,却一直没有对象。因为她爸爸的长时间的病程,小树的个性变得有点偏激,再加上原来焦虑症性格,虽然冬冬和莹莹张罗着介绍了几次,男方都没有继续的意思。冬冬说,她在和男方见面的时候老是抱怨工作辛苦。哦,还有她的大笑,真是无可救药,冬冬补充道。

那大笑在以前是青春无忌,在现在就是不够矜持了。我不由暗暗地叹息。

小树现在已经是一个妇产科医生了。冬冬说她的焦虑恐惧症已经病入膏肓了。在那个竞争激烈,压力巨大的医院,妇产科又是一个高风险的专业,在冬冬的email中,我似乎又能够听见小树在那里大声的哀叹,怎么办啊,又要手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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